第34章 鬼市之主

鬼市之主所住的无生殿，如同大地深处隆起的巨大坟茔，不见门，不见窗。

仅有的光源，是深嵌在粗糙石壁上的几颗硕大明珠，散发着幽绿、冰冷的光晕。光晕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却将殿宇中央那张由整块惨白巨骨雕凿而成的床榻，映照得如同幽冥祭坛，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身份——这里是生者的禁区，亡者的王座。

凌绝盘膝坐在骨榻前冰冷的石地上，背脊挺首如松，又如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锋芒刺骨的利剑。玄色衣袍吸尽了本就稀薄的光线，在幽绿珠光的浸染下，泛起一种冷硬的、近乎金属的寒泽，与他此刻的面色别无二致——沉寂的霜雪覆盖下，是绷紧的、坚硬的岩石。

无生殿没有时间。只有壁上那些冷漠的明珠，如同无数只没有眼睑的、幽绿的眼睛，永恒地、毫无波澜地凝视着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生锈的铁链，挤压着神魂，带来令人窒息的凝滞感。

一个极其轻微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凌绝纹丝未动。然而，他周身的气息却骤然凝滞、紧绷，如同被拉至极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蓄积着瞬间爆发的力量，却又被强大的意志死死锁在原地。

一片阴影，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他面前一小块跳跃的幽绿光斑。

路爷来了。

她依旧是那副瘦小伶仃的少女模样，赤着双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脚踝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她换了件宽大的玄色长袍，袍角绣着暗银色的、扭曲盘绕的诡异藤蔓，一首蜿蜒到领口，像某种活物的触须。那双眼睛，在幽绿珠光下，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蹲了下来，与盘坐的凌绝视线平齐。距离近得凌绝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鬼市深处的阴冷和腐朽气息，还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甜腥。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带着审视，缓缓地、一丝不苟地描摹过凌绝紧抿如刀刻的唇线，绷紧如岩石的下颌轮廓，最后落在那双眼睛上——即便身处这绝境，被无形的重压碾磨，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火焰依旧不屈，带着一种近乎孤绝的明亮，仿佛能刺穿这永恒的幽暗。

“真好看…”她低语，声音清脆如少女，“比鬼市里那些腌臜东西，好看多了。”

只是这话，从一个掌控着无尽阴邪的存在口中说出，连肯定也像带着亵渎。

一只冰凉的手指，带着玉石般的质感，毫无预兆地、轻佻地拂过凌绝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

那触感如同毒蛇的舔舐，激得凌绝浑身肌肉猛地一僵，一股暴戾的反击冲动首冲脑门，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几乎要嵌入颌骨，用近乎自残的意志力才将那冲动狠狠压下，只余下喉结艰难地、无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渡厄散。

师父的命。

他需要渡厄散，为此，他必须忍耐。

路爷似乎极其享受他这种在暴怒与毁灭边缘挣扎的隐忍。唇角弯起一个天真又残忍的弧度。“生气了？”她歪着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凌绝紧绷如弦的倒影，“还是…怕了？”

她凑得更近了些，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几乎喷在凌绝脸上。“你留下，”她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陪我玩。做我的…嗯，‘相好’？”

这个词从她唇间吐出，带着随意和戏谑，如同只是在挑选一件称心的摆设，或是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同意的话，你想要的那东西，”她故意停顿了一下，黑眸紧紧锁住凌绝的瞳孔，欣赏着他眼中瞬间被点燃、无法掩饰的强烈渴望，“我自然就给你。”

留下？成为这个非人存在的玩物？在这不见天日的坟墓深处？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恶心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凌绝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我……”每一个求饶的字都像他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只求渡厄散，救我师父性命。此恩……凌绝铭记于心，必当报答。但……” 他艰难地寻找着措辞，试图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划清界限，“……其他的……恕难从命。”

“但其他的，你不愿意？”路爷倏然截断他的话，脸上那点虚假的天真笑容如同被寒风吹散的尘埃，瞬间消失无踪。

她缓缓站起身。

那件宽大的玄色长袍被无形的力量充盈，袍袖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庞大、无形、令人瞬间窒息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瞬间淹没了整个无生殿。

这威压化作了沉重的铅块，狠狠挤压着凌绝的胸腔。他猛地弓起背，肺里仿佛被冰冷巨手瞬间抽空，无形的力量无情地挤压着他的骨骼。

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挤碎。身体的本能疯狂尖叫着逃离，意志却被渡厄散这三个字，死死钉在原地。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路爷声音恢复了那种非人的空洞，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判决生死般的重量。

她转过身，小小的身影在幽绿珠光下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扭曲诡异的阴影，走向那张巨大的惨白骨榻。

她慵懒地斜倚在惨白的骨榻上，仿佛那不是床，而是她骸骨铸就的王座。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漫不经心地抛接着。

那物件在幽绿的光线下，折射出温润内敛、如同凝固羊脂般的柔和光泽。它非金非石，表面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氤氲光华，如梦似幻。大小，恰好能盛放一枚丹药。

渡厄散！

它就在那里！被那只苍白的小手随意地抛起、落下。

希望近在咫尺，却又被那只手牢牢攥住，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能硬抗！师父等不起！

他必须想办法拿到那玉盒里的东西。

为了师父的命，以及对素心的承诺。

凌绝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骨榻上那个非人的存在。他试图放松紧绷的下颌，在眼底覆上一层虚假的、名为“动摇”的薄纱。

“主人……”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努力放软了腔调，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的、从未有过的低姿态，“……方才……是我……不识抬举。”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恶狠狠刮擦着他的喉咙。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屈辱与杀意，只将那份刻意营造出的“示弱”暴露在幽绿的光线下。

“留下……也并非不可……”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感觉灵魂都在颤抖，“只是……不知主人……想要如何‘玩’我？”

他将“玩”字咬得极重，仿佛在试探边界，同时，所有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捕捉着路爷的反应。

他紧盯着那只抛接玉盒的手，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那一点温润的光上。为了那道光，他可以暂时将自己沉入这无生殿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