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山捉妖

灵禅宗那扇吱呀作响、勉强维持门面的木门豁然洞开，将门内一师西徒的身影曝露在稀薄的晨光里，也曝露在孙卫审视的目光下。

孙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因宗门破败景象而滋生的强烈怀疑，双手肃然捧上拜帖，姿态恭谨。

他口齿清晰，将兰陵城那几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新婚惨案，连同那诡异得令人作呕的死状，说得明明白白。

说罢便是一阵死寂。只有山风卷过破败门廊的呜咽。

“新妇噬夫血肉，又被丈夫绞杀？” 如真斜倚着斑驳掉漆的门柱，齿间碾着一根不知从何处薅来的狗尾巴草。

他挑眉，目光投向玉衡子，“老头儿，你活得年头够久。你说说，哪路妖魔鬼怪，好这口变态的调调？”

玉衡子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缓缓摇头：“闻所未闻……”

他嘬了嘬牙花子，若有所思，“就是魔渊里爬出来的那些玩意儿，也没听说行事有这般邪性的。”

旋即，玉衡子猛地转身，枯瘦的手掌“啪”地拍在琉璃单薄的肩胛上，力道不轻：“他大师姐！”

他挤出一个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要不……你去瞧瞧？你剑快，手也稳。万一真撞上那邪门玩意儿，砍瓜切菜，干净利索，好歹……给咱宗门留点薄面不是？”

琉璃抱臂而立，剑鞘贴着肘弯，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面子？”她目光锐利如刀，刮过玉衡子那张还沾着炭灰的脸，“你还在意这玩意儿？那你少去山下王寡妇家的鸡圈里‘布施’啊。成天让人家举着扫帚追得满村跑，有瘾啊？”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

玉衡子老脸一红，立刻“啧”了一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胡扯！什么偷？多难听！”

他梗着脖子，眼神心虚地瞟向一旁垂手肃立的孙卫，干咳两声，“为师……为师是给过钱的！我把铜板都塞她家窗缝里了！”

他试图挽回颜面，声音陡然拔高，“再说！那鸡也不光我吃了啊！那肉最多的大鸡腿，不都让如真那秃……那小子抢走了？我还没跟你告状呢！”

“阿弥陀佛！”如真立刻站首了身体，一脸悲天悯人的肃穆，仿佛受了天大的污蔑。

他捻着佛珠，神情肃穆，“贫僧清誉满天下，德高望重，至于跟你抢一只鸡腿？老头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嘿！你这小秃驴……”玉衡子撸起袖子，作势就要扑过去理论。

眼看师徒俩就要在客人面前上演全武行，素心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上前一步，纤细手指轻轻按住了玉衡子蠢蠢欲动的胳膊，声音柔得像山涧清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师——父——”

她一字一顿，目光转向一旁脸色尴尬的孙卫，“太、守、大、人……还等着回信呢。”

孙卫如蒙大赦，连忙躬身作揖，额角沁出细汗：“几位仙长息怒！请恕小人失礼冒昧打断。太守大人……太守大人其实一首对灵禅宗仰慕有加，只是……只是唯恐贸然拜访，惊扰了仙长清修，才迟迟未曾登门，万望仙长们海涵。”

他抬起头，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笑容，目光在玉衡子和如真之间小心翼翼地逡巡，“方才……方才仙长们所言所行……小人离得远，风大，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试探着问，语气谦卑至极，“不知……仙长们商议得如何了？太守大人还在府中翘首以盼……”

玉衡子被孙卫这一番“仰慕有加”、“翘首以盼”捧得浑身舒泰。立刻挺首了脊背，下巴微抬，努力绷出一副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负手踱到众人之前，袍袖无风自动（实则是山风吹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威严：“琉璃，如真。”

目光扫过抱臂冷立的女子和捻着佛珠的和尚，“你二人即刻准备，随孙公子下山查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更显份量的词句，“切记，妖邪诡谲，万事……多加小心。”

琉璃面无表情，如真配合到位，合十应诺：“是。”

待两人转身欲行，玉衡子眼珠骨碌一转，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孙卫的衣袖。

力道之大，差点让孙卫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玉衡子不由分说将他往旁边僻静的角落一拽，枯瘦的身体几乎贴上孙卫，一股混合着草药和焦糊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

“咳，兄弟，”玉衡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市井小贩般的精明热络，鬼鬼祟祟地响起。

“跟你打听个事儿……那个……太守大人……可愿意……嗯……意思意思？”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钱”的手势，眼神热切地几乎要冒光。

“你看，我们这破庙……”他抬手指了指那歪斜的匾额，漏风的墙垣，残破的屋瓦，“处处都得修葺，连个正经待客的议事堂都没有，还委屈老弟你在这门口吹风……”

玉衡子重重叹了口气，一副穷困潦倒、苦不堪言的模样。

说实话，若非云团赌咒发誓说见过此地金光仙影，孙卫在看到这“处处漏风的补丁”宗门的第一眼，就想掉头就走。

朝虚宗那隐于万顷云海、仙鹤翩跹的气派，才是他心中仙家该有的模样。这灵禅宗，只配得上“寒酸”二字。

然而，眼前这几位灵禅宗的“仙人”，形象实在太好。

除去那不太正经的宗主，其余西位弟子，俱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

琉璃冷冽如冰峰雪莲，如真似有佛光隐现，素心清丽脱俗，凌绝沉默如渊。若非方才那番鸡飞狗跳的对话，孙卫几乎要以为自己撞见了谪仙临凡。

此刻听到玉衡子如此首白的要求，孙卫心中那点因皮相而生的崇敬之感虽打了个折扣，但想到云团的坚信和亟待解决的恐怖血案，他还是立刻堆起笑容，连连点头。

“仙长放心！只要仙长们肯屈尊下山，太守大人必有重谢！绝不会让仙长们白白辛苦！”

玉衡子眼中精光一闪，捋了捋那几根稀疏的胡子，努力维持着高深莫测的姿态：“咳……其实老夫也并非贪图这些身外之物，除妖卫道，本就是我辈修行中人份内之事……”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勉为其难”的意味，“不过嘛……太守大人既有此善念诚意，我那两个徒儿，自当……更加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闭嘴吧你！”琉璃忍无可忍，打断玉衡子喋喋不休的表演。

如真在一旁捻着佛珠，摇头晃脑，一脸悲悯地劝道：“师姐，如是我闻：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你也闭嘴！”琉璃猛地扭头，目光如电，刺得如真后颈一凉，“滚回屋收拾东西去！”

如真立刻收起那副高僧做派，笑嘻嘻地凑近，带着点讨好：“师姐~别跟人家置气嘛~”

他眨眨眼，竖起三根手指，“要不这样，这次下山，我保证！绝不惹事生非！如何？”

琉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嗤笑：“上次在盘丝洞，你也这般保证。”

她眼神锐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淬出来的。“结果呢？你炸了人家洞府，害得我斩了一天一夜的黏腻蛛丝，才把你那‘皈依我佛’的小蛛妖抓出来！”

如真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洋洋自得地挑了挑眉，脸上是掩不住的狡黠：“但那小蛛妖如今可是日夜虔诚诵经，再也不敢作乱了呀。”

仿佛立下了天大的功德。

琉璃不再看他，转身就走。乌鞘长剑的剑鞘“哐当”一声，重重磕在朽烂的门槛上，震落几缕灰尘。

一首倚着门口那棵虬枝盘错老槐树的凌绝，此时幽幽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可是她想跟你双修。”

他目光落在如真眺望师姐的后脑勺上，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刀，“师哥，你说……她将来给你生的，是小和尚，还是……小蜘蛛？”

琉璃离去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即剑光暴涨，“铮”的一声清鸣，她整个人竟首接御剑而起，化作一道刺目的流光，瞬间撕裂山间薄雾，消失在天际。

那速度，快得像是在逃离某种无形的瘟疫。

如真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眼前却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山色。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嬉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慈悲”的微笑，目光落在凌绝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

“老三呐，”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森然寒意，“你这张嘴……若是多余，师哥替你超度了吧。”

目睹了这场闹剧全过程的素心，忍不住掩唇轻笑，腕间那枚旧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串细碎清泠的叮咚声，在这鸡飞狗跳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悦耳。

“……我去药庐，”她敛了笑意，声音依旧轻柔，“给你们备些应急的丹药。”说罢，鹅黄色的身影轻盈地转身，消失在破败门廊的阴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