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在等你

玉衡子是在次日正午阳光里醒来的。

窗外竹影婆娑，鸟雀啁啾，一切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过分鲜活的喧嚣。

他动了动手指，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不再是昨日那种朽木般的滞涩。试着运转周天，一股虽不磅礴却异常精纯温润的灵力，如同新生的溪流，正在曾经被蛊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经脉里流淌，毫无窒碍。

他猛地坐起身。

“师父！”一首守在旁边的素心惊喜地叫出声，眼圈瞬间红了，“您……您真的好了？”

玉衡子没答话，只是低头，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胸口光滑，昨日那狰狞如活物的蛛网黑纹己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印子，像褪了色的淡淡墨痕。

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平稳，带着久违的活力和一种沉甸甸的后怕。

“好，好得很！”他拍着大腿，声音洪亮，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那份似是与生俱来的市井气又回来了，“那帮臭娘们儿还想弄死老子？门儿都没有！老子道行深厚，洪福齐天，这不睡一觉就彻底好了！哈哈哈哈哈！”

他目光扫过房内，如真正倚在门框上，抱臂看着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懒散笑意，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琉璃则站在窗边，侧影清冷，只微微侧头，投来一瞥，确认他无恙便又转了回去，仿佛窗外那片竹影比她师父的死活更值得研究。

“怎么还是你们仨？凌绝呢？”玉衡子皱眉，终于发觉少了什么，“那小子还没从鬼市滚回来？”

还未等素心作答，一道赤红色的流光如同燃烧的箭矢，“咻”地穿透窗纸，悬停在玉衡子面前。那是一张巴掌大的烫金请柬，边缘勾勒着妖异的藤蔓花纹，散发出浓烈到刺鼻的脂粉甜香。

玉衡子随手一抓，展开，只扫了一眼落款处“利如烟”三个字，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

“砰！”他猛地一掌拍在床沿，坚硬的灵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妈逼的请帖？！她还有脸请老子做客？！”

玉衡子拿着那请柬的手指都在哆嗦，“她那鬼地方差点把老子这条命搭进去！还有脸跟我掰持什么钱？啊？掰持个屁！那他妈的是我家老二拿命……”

他猛地顿住，眼角余光瞥见如真依旧挂着那副无所谓的笑，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妈的，钱老子不要了！她他妈的留着买棺材吧！”玉衡子一把抓过旁边小几上的白纸和笔，下笔如刀：“臭老娘们！少做你妈逼的春秋大梦！请帖你爹己阅，你爹不去！滚！你要是敢再来招惹老子，老子打断你的腿！扒光你的毛！把你扔进万蛇窟喂长虫！”

他一边骂一边写，每个字都力透纸背，饱蘸着十二分的怒气，仿佛那纸就是利如烟的脸。

写完，他指尖灵光一闪，那纸便化作一道赤红色的流光，比来时更迅猛地破空而去。玉衡子犹自不解气，冲着流光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

“师父，”如真终于开口，声音含笑，“老头儿，你这骂得……挺别致啊。你说那妖女收到回信，会不会……”他做了个“杀过来”的手势。

玉衡子哼了一声，眼中凶光毕露：“怕她不成？正好老子新仇旧恨跟她一起算！”

他掀开薄被，利落地跳下床榻，丝毫看不出昨日濒死的模样，“不过，你说的也有可能。要是真来了，光靠咱们不行，那妖女手下骚娘们儿太多。咱们得去朝虚宗！找净无尘给咱们撑腰！”

“净无尘？”素心秀眉微蹙，“师父，我听说这个朝虚宗的宗主……极难相处。”

“那是对外人！”玉衡子一边翻出一件旧道袍往身上套，一边哼哼，“虽然那老家伙吧，自诩仙门第一宗主，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但对咱们这些修仙同道中人，还算有那么点‘善心’。”

他系好衣带，动作麻利地开始翻找着药瓶、符纸，“再说，他看不惯烟萝坞那群娘们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利如烟总是躲着他，不敢招惹，他就算动手想杀了那帮也得有个正当理由，现在正好让咱们借借他这把刀！”

玉衡子动作极快，简单收拾了几件紧要物事就要带着徒弟走。临出门前，他又想起凌绝，看看日头，实在担心下一刻利如烟就要带着妖女们杀过来。玉衡子从怀里摸出一张传讯符，指尖灵光一闪：“小子，师父己无恙。那妖女要上门寻仇，我们几个去朝虚宗搬救兵，你赶紧从鬼市滚回去，去朝虚宗找我们！”

符光一闪，消失不见。

师徒西人踏上蜿蜒的山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怪石与苍翠林木之间。行至半晌，走到一处背风山坳，素心忽然停下脚步，小脸皱成一团：“师父……凌绝师哥他……他还没会讯息……要是他没收到，等下回来了，看到家里没人……”她声音越来越小，“他要是……要是受了伤回来，没人给他上药……没人给他做饭……他……要不……我回去等他吧……”

玉衡子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只见这小徒弟仰着脸，大眼睛里水汽氤氲，满是担忧和恳求。

他沉默片刻，粗声粗气道：“素心乖宝儿！凌绝都去过鬼市多少次了，他又不傻，只要有剑在手，就不会有事的。你赶紧跟师父走！我跟你说实话吧！那妖女要组团来，光靠咱们几个可抵挡不住，说不定灵禅山附近村落都保不住！”

“师父！师父！”素心急了，声音带着浓重哭腔，“我就……我就回去一晚！师哥要是今晚回来了，我立刻带他去朝虚宗找你们！如果没有回来，我明日一早就走，不等他了！我保证！求您了师父，让我回去等他吧……”

如真看着素心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看了看师父紧绷的侧脸，将心比心，就忍不住插话道：“师父，让小师妹回去看看也好。凌绝许久没讯息，真受伤回来了，有素心在，好歹有个照应。利如烟她们脚步没那么快。”

玉衡子盯着素心看了几息，无奈叹口气，最终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不过，要是天亮前还没见到那臭小子，你立刻、马上来找我们，听到没！”语气凶狠，却满是惦挂。

素心立刻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嗯！师父放心！大师姐，二师哥，你们也小心！”说完，她像只轻盈的小鹿，转身就沿着来路飞快地跑了回去，嫩黄色的衣角在绿树丛中一闪而没。

玉衡子看着小徒弟消失的方向，低低叹了口气，才转身继续赶路，只是脚步似乎沉重了些许。

---------

午后，山风陡然转急，呼啸着穿过灵禅宗有些破损的窗棂，发出尖锐哨音，像无数鬼魅在呜咽。窗纸被风撕扯着，发出“噗噗”的闷响。后院里疯长的野草，在风压下发出海浪般的“哗哗”声，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有无数东西正在草丛中潜行逼近。

素心抱着膝盖蜷缩在药炉旁，那点微弱的炭火在她瞳孔深处投下两点跳动的红。每一次风声的陡然拔高，每一次窗棂的剧烈震动，都让她瘦小的肩膀猛地一颤。

她把自己缩得更小，几乎要嵌进炉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小手伸进荷包，摸到几粒凌绝放的松子糖，指尖传来的微粘触感和熟悉的甜香，才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她又想到了凌绝。

他总是沉默的，像山崖边一块石头，可每次她受伤了，或者因为什么掉眼泪，第一个默默递过来帕子，陪在她身边的，总是他。

他的手掌很大，指节硬硬的，揉她头发时力道却很轻，带着一种笨拙的温和。身上还总有股淡淡的、像被阳光晒透的青草的味道。

“师哥……”她对着炉子里最后一点将熄的炭火，用气声喃喃，“你快回来呀……我还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