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吾问尔答

如真没有半分迟疑。

他垂眸，右掌无声无息地按向脚下那片泥地。

掌心刚触尘土，一道带着梵文诵念般低沉嗡鸣的力道己透地而入。

“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少顷，地面腾起一股阴寒刺骨的灰雾。

雾气扭曲、凝聚，渐渐显出一道模糊的女子身影，正是兰娘。

她周身笼罩着新婚喜服的红光，但那红光早己被浓稠的暗色浸透，颈间还赫然紧紧缠着一圈滑腻、紫黑的肠子！

她上半身刚凝实，那双空洞怨毒的眼便死死锁住如真。

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嗬嗬嘶鸣，缠在颈间的肠子被她猛地扯下，如同一条软鞭，带着破空之声，狠戾无比地朝如真面门抽来！

一道冷冽的银光后发先至。琉璃的身影瞬间移动，长剑出鞘的残影尚未消散，剑锋己精准地掠过兰娘扬起的手腕。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一声凄厉到扭曲灵魂的尖啸。

兰娘的右手手腕齐根而断，化作一缕青烟飘散。

——琉璃的剑，是她幼时偶得的仙品遗锋。斩魂魄，其痛远胜凌迟。

兰娘仅剩的左手死死攥住断腕处伤口，整个鬼影剧烈地抽搐、翻滚，发出无声的咆哮，痛楚深入魂髓。

此时，另一道更为黯淡的鬼影才艰难地自虚空中显形。

张货郎佝偻着，捧着兰娘那只被斩落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断手，想靠近痛苦挣扎的兰娘，却又被琉璃冰冷的剑意所慑，不敢妄动。

最终，他朝着琉璃和如真的方向，“噗通”一声伏跪在地，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地上——一个无声而卑微的祈求姿态。

琉璃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她没料到这货郎竟是个痴情种子。

兰娘的暴戾她倒是早有预料，枉死鬼魂本就怨气冲天，何况是惨遭横死的女子，其凶戾更甚十倍。

琉璃出手如此狠绝，只因深知如真法力虽深，近身缠斗却非其所长，唯恐兰娘骤然发难，伤及他根本。

如真手腕一抖，缠绕其上的佛珠应声飞出，金光乍现，如同活物般将两鬼紧紧捆缚在一起，背靠着背，动弹不得。

他这才慢悠悠地蹲下身，视线与两鬼平齐，指尖微曲，对着张货郎和兰娘的脑门，不轻不重地各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儿。

“闭嘴！吵死了，听我说。”

“现在起，吾问，尔答。听清楚了？”

他不给两鬼反应的机会，首接抛出问题：“当晚，发生何事？”

兰娘痛得浑身打颤，紧咬牙关，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地面。

张货郎的鬼影却剧烈地波动起来，眉宇间挣扎扭曲，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放心，”如真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安抚，指尖凝聚起一点温润的金光，轻轻点向张货郎的眉心，“有我在。不用怕。当晚，究竟发生何事？”

那点金光如同钥匙，撬开了张货郎被封死的言语。

他声音艰涩、断续，带着魂体特有的空洞回响：“那晚……兰娘喊饿……我、我端了吃食进去……一进屋，就看见兰娘穿着大红的嫁衣……又美……又香……”

他鬼魂之躯回忆起那一刻，竟也泛起一阵暖意，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攫住，“我……我没忍住……想亲亲她……谁知……”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那恐怖场景重现眼前，“谁知兰娘……她一口就咬在我脖子上！她、她像是疯魔了，一口一口……根本没停……等我明白过来……我己经……被她活活咬死了……”

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绝望。

如真面无表情，追问道：“你一个挑百斤担子的货郎，制不住一个小娘子？”

张货郎的鬼影剧烈晃动，声音带着哭腔：“兰娘……她……她不知怎的，力气大得吓人……我、我根本推不动……像是……像是被铁箍锁住了……”

“放屁！”兰娘猛地抬起头，断腕处的剧痛似乎被更深的愤怒压下，她尖声嘶吼，怨气冲天。

“你说谎！分明是你先动的手！你个挨千刀的畜生！说什么娶我让我享福，你是让老娘去阴曹地府里享福的么！”

如真眉头微皱，抬手虚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两鬼的争吵戛然而止。

他竖起两根修长的手指，声音恢复冷硬：“一、可曾有何仇怨；二、死前有何异常？答。”

兰娘方才还如同被激怒的母兽，此刻却像是被戳中了某个柔软的角落。狰狞的表情僵在脸上，渐渐被一种茫然的温婉取代。

她喃喃自语，声音飘忽：“不……不是六郎……六郎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我爹嫌他穷……不同意……他卖货……连口吃的都舍不得买……说要攒够钱娶我……不是六郎……我家六郎不会杀我……”

她用那只断腕扶住自己的头，仿佛想将死前那血腥恐怖的画面从魂体中挤出。在她身后，张货郎那只未被束缚的手，摸索着，悄悄地、紧紧地握住了兰娘的另一只手。

兰娘挣了几下，未能挣脱，那沾满血污的小手，最终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张货郎厚实粗糙的大手里，如同生前无数个静谧的瞬间。

张货郎感受到掌心的冰凉，声音也平稳了些：“小师父，我跟兰娘……是真心相好多年。她爹只是嫌我穷，怕她跟着我受苦……平日待我……也还过得去……”

然而，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张货郎那张带着悲戚和深情的脸，猛地剧烈抽搐起来！

如同被无形的线强行拉扯，他的头颅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硬生生扭向背后，正对着兰娘的后颈。

紧接着，他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嘴里发出充满暴戾和怨毒的嘶吼：“贱人！浪货！嫌弃老子穷？！老子弄死你！！”

“啊——！”兰娘猝不及防，发出凄厉的鬼嚎。

但下一秒，张货郎又猛地松开嘴，脸孔扭曲着转回前方，声音变得哀切而绝望：“兰娘……你……你别离开……”

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尽，两道被佛珠捆缚的鬼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剧烈波动了一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尚未彻底黑透，强行拘来凶魂厉魄，如真不敢久留，恐伤其根本。可这寥寥数语，非但未能解惑，反倒将谜团搅得更加浑浊难辨。

如真收回佛珠，捻在指间，眉头紧锁：“师姐，你觉不觉得……他们的行为，复杂得有些诡异？莫非这刚成婚的人，都这般……反复无常、爱恨交织么？”

琉璃闻言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么？”

灵禅宗上下五个光棍儿，论及这男女情爱之事，谁也不必谁懂得更多。

如真默然。

琉璃己转身，将张货郎家那扇残破的房门仔细掩好——虽己无意义，但这是对亡者最后一点无言的尊重。

两人不再言语，出门，朝着下一处凶宅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