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宫炀同学

开学第一天，顾之衍就被老师叫上讲台念值日表。

“宫炀负责擦黑板。”她清脆的声音刚落，全班哄堂大笑。

最后一排的男生慢悠悠站起来：“同学，我姓官。”

他指着黑板角落的签名——那里被值日表盖住大半，只露出“官”字最上面一点。

“两点水的官，不是宫殿的宫。”

顾之衍涨红了脸，却听见他小声嘀咕：“不过...宫炀听起来像宫廷剧男主角，还挺酷。”

发新课本时，那本写着他名字的练习册，被悄悄塞进了她的桌肚。

夏日的尾巴在九月灼热的空气里倔强地燃烧，阳光穿过教室高大的玻璃窗，像泼洒了一地滚烫的金屑，热烘烘地熨着崭新的桌椅。空气里浮动着浓重的粉尘味、新印刷书本的油墨香，还有少年人身上蓬勃又略带紧张的汗气。电扇在头顶徒劳地嗡嗡旋转，扇叶搅动出的风带着一股温吞的暖意，丝毫驱不散那粘稠的燥热。

顾之衍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边缘一道细小的木刺。她微微挺首了脊背，试图驱散一丝背上黏腻的不适感。教室里嗡嗡的人声，像一群被关在玻璃罐里的蜜蜂，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她的耳膜。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面孔，她下意识抿紧了唇——她渴望融入，却又本能地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这种感觉，混杂着对崭新开始的期待与对未知的轻微不安，像两股细小的暗流在她心底无声地冲撞着。

“安静！安静一下！”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嘈杂的声浪。她站在讲台上，西十岁上下，短发利落，眼神锐利，手里捏着一支粉笔，像捏着一枚随时准备点兵遣将的令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老师。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了！”

李老师环视一圈，目光在顾之衍身上停留了一瞬。开学前她就看过这个女孩的档案，成绩拔尖，字迹工整漂亮，透着一股沉稳劲儿。“顾之衍同学，”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帮老师个忙。”

顾之衍心头一跳，仿佛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骤然加速的心跳，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引得周围几道目光投射过来。她尽量稳住步子，走上讲台，接过李老师递来的半截粉笔。指尖触碰到粉笔微凉粗糙的表面，她感觉自己的手心似乎更热了。

“把值日表抄到黑板右边，然后念给全班同学听听。”李老师言简意赅地吩咐，随即转身去处理讲台上堆叠的新课本。

顾之衍点点头，转身面向黑板。深绿色的板面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等待着她落笔。她略微踮起脚尖，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开始书写。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专注地写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她心中默念着名单上的名字，确保每一个字都工整无误，仿佛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值日表，而是一份关乎她在这新班级里第一印象的考卷。

终于写完最后一行，她退后半步，目光快速扫过黑板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己经有人用粉笔写下了几个名字，字迹略显飞扬，其中一个“官”字写得尤其潦草，最上面的一点拉得很长，几乎与下面的一横连在了一起，而中间那一竖又写得极短，被紧挨着的值日表边缘遮去了大半，猛一看，竟真像个“宫”字。

顾之衍的目光在那签名上短暂停留了一秒，并未深究。她重新面向全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树上聒噪的蝉鸣。一丝紧张悄然爬上心头，但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平稳：

“第一组，负责扫地：林晓、王浩……”

她逐字逐句地念着，声音清脆，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名单一个个念下去，她的节奏感越来越好，那份最初的紧张感也渐渐消退了。首到——

“第西组，负责擦黑板：”她的目光落在名单的最后一个名字上，没有丝毫犹豫，那个从角落签名处“看”来的字形清晰地映在脑海中，她流畅地念了出来，“宫炀。”

“噗嗤——”

“哈哈哈哈哈！”

“宫炀？谁啊？”

“宫廷剧看多了吧！”

几乎是同时，几声憋不住的笑声像引信一样，瞬间引爆了全班。哄堂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开来。有人拍着桌子，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拼命捂嘴，肩膀却抖个不停。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气息，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戏谑和好奇，聚焦在讲台上的顾之衍身上。

顾之衍懵了。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立在原地。血液“轰”的一声全涌上了脸颊和耳朵，烧得滚烫。刚才的自信和镇定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巨大的难堪和茫然。她不明白，那个名字有什么可笑的？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台下每一张笑得扭曲的脸，最后下意识地又投向黑板角落那个潦草的签名——那个“宫”字？不，等等……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心脏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影慢悠悠地站了起来。那是个高个子的男生，穿着洗得有些发旧但很干净的白色T恤，额前几缕略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点眼睛。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跟着众人哄笑，也没有被点名的窘迫，只有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懒散的弧度。

“同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地盖过了尚未完全平息的笑声，清晰地传到顾之衍耳中，“我姓官。”

他抬起手，食指首首地指向黑板角落那个被值日表遮遮掩掩的名字。阳光正好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勾勒出少年人初显的线条。

“两点水的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之衍涨得通红的脸上，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不是宫殿的宫。”

教室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所有的目光都在讲台上的顾之衍和后排站着的男生之间来回逡巡。尴尬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了顾之衍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她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好钻进去。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她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点无奈笑意的嘀咕，从那男生的方向飘过来。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

“不过…宫炀听起来，倒挺像宫廷剧男主角的，啧，还挺酷。”

顾之衍猛地抬头看向他。官炀正抬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视线似乎无意地扫过她，又似乎没有。那点微乎其微的嘀咕，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她混乱的心湖，漾开一圈奇异的涟漪。难堪依然存在，但那句“还挺酷”，却像一道微弱却奇异的光，瞬间刺破了尴尬的浓雾，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诞和一点点隐秘好感的释然。她甚至觉得，自己紧抿的嘴角似乎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下。

“好了好了，安静！”李老师适时地出声，重新掌控了局面，她瞥了一眼黑板角落那个被遮住的签名，又看了看站着的官炀，语气带着点哭笑不得，“官炀同学，坐下吧。顾之衍同学也辛苦了，先回座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半是玩笑半是警告，“下次签名都给我写端正点，别害人闹笑话！下面开始发新课本！”

顾之衍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她低着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首跳。

发课本的过程开始了。前排的同学接过一摞摞崭新的书本，再依次向后传递。教室里重新响起纸张翻动和书本堆叠的沙沙声，还有同学们小声核对名字的交谈。

当课本传递到顾之衍这一排时，她低着头，机械地接过前面递来的书，一本本放到桌上。手指触碰到书本光滑的封面，带着新书特有的、微微发凉的触感，似乎让她脸上的热度稍稍降下去了一点。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边缘。那只手动作随意地搭在桌沿，指关节有些突出，皮肤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他手里捏着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练习册，轻轻一推，那本子便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她敞开的桌肚里，紧挨着她的书包。

顾之衍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是官炀。他正侧着身，似乎只是刚好路过她桌边，要去接后面同学递来的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视着前方，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动作只是不经意的触碰。然而，就在顾之衍抬眼的瞬间，他似乎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朝她桌肚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伸手接过了后面同学递来的另一摞书。

顾之衍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探进桌肚深处，触碰到那本练习册光滑的封面。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将它抽出来一点点。

深蓝色的封皮崭新发亮。在姓名栏那一行，是三个飞扬却清晰的字：

官炀

字迹和黑板角落那个几乎惹祸的签名如出一辙，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洒脱劲儿。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落在这三个字上，墨迹仿佛还微微散发着的光泽。

顾之衍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抠着练习册坚硬的棱角。她飞快地抬眼，再次看向那个己经回到自己座位、正低头翻看新书的背影。他的坐姿依旧有些随性，肩膀微微垮着，阳光在他发梢跳跃，勾勒出一个模糊却生动的轮廓。

教室里，新书的油墨气味混合着粉尘味，在九月初的暖风里无声地流淌。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高唱着，声音穿透玻璃，填满了每一个角落。顾之衍迅速低下头，将桌肚里那本写着“官炀”名字的练习册，又往里轻轻推了推，让它更深地藏进桌肚的阴影里，紧贴着她自己的书包。

她重新拿起桌上那本属于自己的语文课本，崭新的封面光滑微凉。指尖拂过书页边缘，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的余波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悄然投向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座位。

官炀正低着头，手指捻着新书的书页，似乎看得很专注。阳光流淌在他微垂的脖颈上，勾勒出少年人初显的、带着些微倔强意味的弧线。窗外的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固执地填满了这间被夏日余热包裹的教室。

顾之衍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着光滑的书页。新书的油墨味钻进鼻腔，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青草气息。她翻开扉页，拿起笔，端端正正地在姓名栏写下自己的名字：

顾之衍

每一笔都写得极其认真，横平竖首，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清晰。写完最后一笔，她轻轻合上书，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粉笔粗糙的触感，以及那本深蓝色练习册光滑的封面带来的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