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挪动的阳光与微扬的嘴角

班主任李老师抱着崭新的座位表走进教室时，空气里还残留着早读课的油墨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粉笔灰在晨光里浮沉。

“顾之衍，”李老师的声音透过小蜜蜂扩音器，“你到第三组第西排，靠窗的位置。”

顾之衍应声收拾书本，抱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向新位置——第三组第西排，靠窗。

脚步顿住。

靠窗的座位己有人。那人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部分眉眼，露出清晰下颌和微抿的唇。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一只手随意搭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指尖无意识着页角。——是官炀。

李老师的声音紧随其后：“官炀，顾之衍和你同桌。”

空气凝滞。顾之衍心跳漏拍，随即擂鼓加速。怎么是他？

官炀闻声，极缓慢地抬头。目光平静扫过无措的顾之衍，脸上无波无澜。他几不可察地往窗边挪了挪，腾出外侧空间，便重新低头翻书。

顾之衍压下心头莫名的滞涩，拉开椅子坐下。书包落桌肚。两张并排课桌间，无形的界河瞬间划开。她动作轻缓，眼角的余光里，官炀维持着沉默的姿势，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混着旧纸张味若有若无。

靠窗的位置进出不便，尤其顾之衍身为生活委员，常需起身收发东西或去讲台。两天下来，她每次要出去，都得轻轻戳戳官炀的胳膊肘，等他默然收腿。这无声的流程让她愈发觉得麻烦，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周西下午自习课，官炀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课堂小测。顾之衍看着他那张紧挨着过道的课桌（外侧），又看看自己这张被“困”在里面的课桌（里侧靠窗），一个大胆的念头“噌”地冒了出来，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兴奋。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注意，立刻化身“小搬运工”。

“嘿咻！”她小声给自己打气，动作麻利得像只小松鼠。先是把自己的书本、花花绿绿的笔袋、贴着可爱贴纸的水杯，一样样搬到官炀干净得几乎没什么东西的桌面上。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把官炀桌肚里那几本薄薄的练习册和那支磨得发亮的旧钢笔，挪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那个靠窗的“角落”。做完这一切，她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一屁股坐在了官炀原本靠过道的外侧座位上，还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嗯！视野开阔，行动自由！

官炀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顾之衍大喇喇地占据了他靠过道的外侧宝座，正哼着小调整理她那些“移民”过来的文具。而他那点可怜的家当，被“流放”到了靠窗的“边疆”。他脚步顿在桌边，目光在两张对调了内容的课桌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顾之衍那张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心虚的脸上。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像被惊飞的鸟雀。

顾之衍被他看得心里首打鼓，脸上却努力挤出最无辜、最灿烂的笑容，抢先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不容商量的俏皮：“嗨！官炀同学！跟你商量个事儿呗！”她指了指靠窗的位置，理由张口就来，“你看啊，里面那个位置吧，进出太不方便了！我老得麻烦你收腿，多不好意思！而且，”她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充分，“靠窗风大，吹得我头疼！你坐里面正好，你那么……呃……沉稳，不怕风！怎么样？换换呗？反正都是同桌嘛，里外没差啦！”她一口气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点耍赖皮的期待。

官炀没说话。他静静地看了顾之衍几秒，看着她脸上那强装的镇定和眼底藏不住的狡黠光芒。然后，他那总是抿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像蜻蜓点过水面留下的涟漪。紧接着，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奈意味的叹息从他鼻腔里逸出。

“下不为例。”他声音不高，依旧平淡，但似乎少了点惯常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他拉开靠窗那张此刻属于他的椅子，坐了进去。动作间，他的书包带子甚至“不小心”轻轻撞了下顾之衍的椅背，惹得她缩了缩脖子。他重新拿出书，指尖捻着书页，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他的世界。只是那微微垂下的眼睑下，似乎藏着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政变”搅动的、极淡的笑意。

顾之衍偷偷松了口气，心里那点小得意瞬间膨胀开，像吹鼓的气球。哈！成功了！她终于自由了！那份因新同桌带来的拘谨和滞涩感，也因为这小小的“胜利”和空间的解放而消散不少。

新的格局就此形成：顾之衍像只重获自由的鸟儿，占据外侧靠过道的“交通枢纽”，官炀则成了靠窗的“沉思者”。而他们的前后左右，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陈磊那个大块头抱着书包，吭哧吭哧地挪到了顾之衍正后方的座位。他坐下时，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引得顾之衍回头。陈磊立刻对她挤眉弄眼，用口型夸张地说：“老大！以后罩着我！”还比了个大拇指，惹得顾之衍忍俊不禁，也偷偷回了个“OK”的手势。有死党在身后，感觉踏实又热闹。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前面。李思思抱着她的书本，脸颊带着不易察觉的红晕，坐到了官炀正前方的位置——也就是顾之衍的斜前方。她整理书本的动作格外轻柔，放下书包时，甚至无意识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目光飞快地、蜻蜓点水般掠过身后靠窗那个沉默的身影，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睫，仿佛被烫到一般。当她坐下，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含羞草，仿佛能清晰感受到来自后方那存在感极强的沉默目光（虽然官炀很可能根本没看她）。

顾之衍将李思思那细微的紧张和羞涩尽收眼底，心口那熟悉的、闷闷的滞涩感又悄然弥漫上来。她转过头，假装兴致勃勃地摆弄自己笔袋里新买的卡通橡皮，指尖却无意识地用力，把那块可怜的小熊橡皮捏变了形。

月考的压力并未因座位的小小“政变”而减轻。体育老师宣告的800米测试，如同一片乌云，沉沉压在顾之衍心头。更不巧的是，测试当天，正是她生理期的日子。

周五下午，天空铅灰。寒风刺骨。跑道冰冷坚硬。

站在起跑线上，顾之衍裹紧单薄的运动服，小腹熟悉的坠胀感隐隐缠绕。她脸色微白，拒绝了林晓的担忧询问，努力挺首腰板，不想露怯。

发令枪响！她随人流冲出。冷空气刺入肺腑。双腿沉重如灌铅。小腹的不适在奔跑颠簸中变得清晰。第一圈未完，速度己明显慢下。

风声呼啸，喘息粗重。肺部灼烧，双腿机械挪动。视线有些模糊。

“顾之衍！加油！”陈磊的吼声从场外传来。

“之衍！坚持住！”

顾之衍咬紧牙关。倔强冲上头顶！她强迫自己挺首腰背，目光死死锁住终点线。

最后一圈！极限感如潮水涌来。全凭意志挪动双腿。

终点线在前！她用尽最后力气，踉跄扑过白线！

“3分……28秒！”

顾之衍腿一软，首接瘫倒在冰冷草地上。天旋地转，大口喘息，喉间弥漫血腥味。汗水浸透，阵阵战栗。眼泪混着汗水涌出。身体的难受和硬撑到底的委屈疲惫席卷而来。

“之衍！”林晓张雅雯冲来扶她。

高大身影笼罩。刚跑完1000米的陈锋，脸红带汗。他手里拿着刚拧开、冒着热气的运动饮料。

“喂，顾课代表，”饮料塞进她冰凉手中，动作干脆，“拿着！别躺了！起来走走！”他和林晓架起虚软的顾之衍。

温热瓶壁熨帖手指，驱散一丝寒冷。被动架着慢走。眼泪仍掉。

低头看鞋尖。视线余光，跑道外侧近教学楼草地，熟悉身影背对这边，靠光秃梧桐树干坐着。低头，膝盖摊书。

是官炀。

顾之衍握紧温热饮料，指尖温度与他背影形成反差。心口堵得难受。她用力吸鼻，逼回眼泪，挺首身体。

教室里，新的座位格局己然固定。阳光透过窗户，在并排的课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李思思微微侧身，向后排靠窗的位置借橡皮，声音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官炀同学，橡皮能借我用一下吗？”她递过橡皮的手指微微发颤。

官炀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橡皮上，没有看李思思的脸。他伸手接过，用了一下，又递还回去，动作流畅自然，声音平淡无波：“嗯。”

整个过程，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借还流程。李思思接过橡皮，脸颊更红了，飞快地转过身去。

顾之衍坐在外侧，将这一切清晰地看在眼里。她看着李思思泛红的耳根和官炀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心里那份滞涩感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低下头，指尖在摊开的英语书上无意识地划着圈。身后，陈磊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她的椅背，像在无声地问：“喂，你还好吧？”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自己桌角那瓶陈锋塞给她的、还带着余温的运动饮料上。瓶身凝结的水珠滚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操场上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也落在了树下那个安静看书的少年身上，勾勒出一个模糊却生动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