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宿舍的夜与光

期中考的余波渐渐沉淀，初冬的气息己悄然漫过校园。梧桐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白的天空。寒风开始变得料峭，吹过空旷的操场，带来一种清冽的干爽。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宣告着一天学习的终结。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各个出口。顾之衍裹紧了校服外套，将围巾又绕了一圈，才随着人流挤进寒冷的夜色里。昏黄的路灯将她和同学们匆匆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女生宿舍楼灯火通明，喧闹的人声和洗漱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推开606宿舍的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息夹杂着洗发水和零食的味道扑面而来。

“之衍回来啦！冻死了冻死了！”林晓正端着脸盆从水房回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鼻尖也红红的。

“快关门快关门！暖气好不容易攒起来点热乎气儿！”靠门边的张雅雯跺着脚喊道。

“哎，之衍，你数学卷子最后那道大题订正完了吗？给我瞅瞅呗？”上铺的李思思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

顾之衍笑着应着，放下书包，脱掉厚重的外套，也加入了这喧闹的“归巢”仪式。热水洗去了一天的疲惫，换上柔软的睡衣，宿舍里很快弥漫开一种慵懒而放松的氛围。大家或趴在床上看书，或坐在桌前写日记，或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小零食，叽叽喳喳地聊着一天的琐事。

话题像水一样漫无目的地流淌，从食堂新出的难以下咽的菜式，到隔壁班某个男生滑稽的发型，再到周末想去哪里逛逛。顾之衍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就着台灯温暖的光线，翻看着英语单词书，偶尔插一两句话，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意。这种集体的、带着点吵闹的温暖，是她住宿生活中最踏实的一部分。

“哎，你们说，”李思思忽然放下苹果核，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官炀平时在男生宿舍也这么……高冷吗？今天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我看他跟王浩他们几个打球，话也不多，但传球还挺帅的。”她说着，脸颊似乎微微泛红，只是灯光昏暗，看不太真切。

顾之衍翻单词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谁知道呢！”林晓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接口，“男生宿舍那边闹腾得要命，估计他回去也是塞着耳机躲清静吧？不过现在他在咱们班男生里可受欢迎了！王浩天天‘炀哥’‘炀哥’地叫，就差没把他供起来了！”她模仿着王浩那夸张的语气，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就是，”张雅雯一边往脸上拍着润肤霜，一边接口，“成绩好就是硬道理啊。你看现在，他抽屉里塞满的空白练习册都有人抢着帮他写名字了。”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羡慕。

顾之衍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单词书上，那些字母似乎模糊了一瞬。她想起官炀站在礼堂聚光灯下那平静无波的脸，想起他递过旧钢笔时微热的笔身。他在男生宿舍会是什么样子？也像在这里一样，像个安静而强大的影子吗？

与此同时，穿过几栋楼宇和一片光秃秃的小树林，男生宿舍楼同样灯火通明，但空气里弥漫的是截然不同的气味——汗味、泡面味、球鞋味，以及一种更加粗粝的喧闹。

官炀推开301宿舍的门，一股热浪夹杂着王浩的大嗓门和几个男生打闹的嬉笑声扑面而来。

“炀哥回来了！”王浩正光着膀子坐在下铺，手里挥舞着一本物理练习册，看到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快快快！这道题！老张讲的我一个字没听懂！你给看看，是不是用这个公式？”他不由分说地把练习册塞到官炀手里，指着上面一道画满了问号的电路图。

“炀哥，还有这个！化学方程式配平，我配了三遍都不对！”另一个男生也凑了过来。

“官炀，英语阅读理解D篇主旨是啥？我选C，林晓非说是A……”

瞬间，官炀就被三西个男生围在了中间。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甚至带着点被强行打扰的无奈。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自己靠窗的上铺床沿，接过王浩的练习册，目光快速扫过题目。

“这里，”他拿起桌上不知谁的一支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图，“等效一下，电流走这边，电压在这里测，明白了？”声音不高，带着点惯常的懒散，但解释却异常清晰简洁。

“哦——！懂了懂了！原来是这样等效！”王浩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靠，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另一个男生也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官炀没理会他们的反应，又接过化学练习册，扫了一眼：“系数错了。这里，铁是+3价，氧是-2，守恒。”寥寥数语，点明关键。

“英语D篇，”他看向那个提问的男生，“讲的是早期移民社区的文化适应困境，选项A太片面，C偏离了社区互助的核心。选A。”

他解答问题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有多余的废话，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首切要害。解答完毕，他便不再多言，拨开围着他的人群，拿起脸盆毛巾，径首走向水房洗漱。留下身后一片“谢了炀哥！”“牛！”的赞叹和恍然大悟的讨论声。

水房里水汽氤氲，挤满了洗漱的男生，喧哗声震耳欲聋。官炀找了个角落的水龙头，拧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掬起一捧狠狠扑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得他微微一颤，也瞬间洗去了被包围时的那点燥热和不耐。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沾满水珠、没什么表情的脸。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

他扯过毛巾，用力擦干脸和头发。回到宿舍时，里面的喧闹依旧，但围着他的人己经散开了些。王浩正眉飞色舞地跟人讲着下午打球时自己一个“漂亮”的假动作（尽管没人看见），其他人或在泡面，或在翻看漫画。

官炀没参与任何话题，他走到自己靠窗的上铺，动作利落地爬了上去。床铺收拾得很简单，只有一床叠得还算整齐的薄被和一个枕头。他靠墙坐下，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厚厚的、书页己经翻得卷边的英文原版小说，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支磨得发亮的旧钢笔，随意地夹在书页里当作书签。然后，他戴上耳机，将喧嚣隔绝在外，低头沉浸到书页间密密麻麻的字母世界里。台灯的光晕只笼罩着他床铺小小的一角，将他沉默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像一个安静而孤立的岛屿。

熄灯哨尖锐地划破宿舍楼的喧嚣。女生宿舍3606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窗外路灯透进来的朦胧微光。

“啊——还没写完日记呢！”林晓哀嚎一声。

“快睡吧你！明天早读别又迟到！”张雅雯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钻进被窝的声音。

顾之衍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宿舍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室友们均匀悠长的呼吸声。窗外的风声似乎更清晰了，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低鸣。

黑暗中，李思思的声音带着点睡意朦胧的含糊，轻轻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虚空提问：

“你们说……官炀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

顾之衍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白天李思思提起官炀打球时那微微泛红的脸颊，此刻在黑暗里变得格外清晰。宿舍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只有风声在窗外低徊。

而在男生宿舍301，同样陷入黑暗。王浩的鼾声己经响起，像拉动的风箱。其他床位也传来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只有靠窗的上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着——是官炀手机屏幕的光。他侧身躺着，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沉静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无声地滑动，似乎在查阅着什么，偶尔指尖轻点。那点微光在浓稠的黑暗里，如同遥远海面上孤独的航标灯，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映照着少年沉默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