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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放地的晨曦与陌生的头颅
……
冰冷,坚硬,带着土腥气的触感首先唤醒了意识。
嬴驷——或者说,占据了这个年轻躯壳的某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天花板吊灯,而是一片低矮、粗糙的茅草屋顶。几缕灰白的光线从墙壁的缝隙和门口漏进来,在弥漫着淡淡霉味和牲口气息的空气中艰难地舞蹈。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干草味的秸秆,硌得他浑身骨头都在叫嚣。
头痛欲裂,像是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搅拌机。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经:震耳欲聋的朝堂争辩,冰冷刺骨的铁链加身,老父秦孝公失望而疲惫的眼神,还有……一张张或愤怒、或嘲弄、或漠然的贵族面孔。最后定格在商鞅那张严肃、刻板,却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般坚定光芒的脸庞上。
“公子虔受劓刑……太子傅……流放……”
这些词汇伴随着剧烈的生理性反胃涌上喉头。嬴驷(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名字)猛地坐起,双手死死按住太阳穴,大口喘息。汗水瞬间浸透了粗糙的麻布单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不是梦……”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不属于他原本记忆的、属于一个养尊处优太子的虚弱,却又奇异地融合了一种底层挣扎磨砺出的韧劲。这是嬴驷的身体,一个因触犯自己父亲强力推行的新法——商鞅之法——而被剥夺太子尊位,流放陇西边陲整整三年的秦国公子。而他,一个在信息爆炸时代沉浮的普通灵魂,不知为何,竟在这具饱经磨难的躯壳里苏醒了。
他艰难地爬下土炕,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寒意首透脚心。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柴门,刺目的天光让他眯起了眼。
眼前是一片荒凉而广阔的景象。低矮的土坯房舍散落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远处是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黄土塬。空气凛冽干燥,带着西北边地特有的粗粝感。几个穿着破烂麻衣、面黄肌瘦的农人早己在稀疏的田地里劳作,动作迟缓而麻木。更远处,一群奴隶在监工皮鞭的呼哨声下,搬运着沉重的石块,修筑着简陋的防御土墙。每一次鞭子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或彻底的沉默。
这就是流放地,秦国的边缘,权力的荒漠。一个被咸阳朝堂遗忘的角落,一个昔日太子尊严被碾入尘埃的牢笼。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提醒他身体的虚弱。他走到屋外角落一个简陋的石槽边,舀起一瓢浑浊的冷水,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喉咙,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属于“嬴驷”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塞进他脑海的档案,开始凌乱地浮现:奢华却冰冷的太子宫,严厉的教诲,对商鞅新法最初的不解与少年人的叛逆冲动(正是这冲动,让他为触法的老师公子虔求情,最终触怒父王,连带自己也被视为新法的障碍而被流放),然后是这三年边地的风霜、屈辱、病痛……以及,在绝望和病痛的折磨下,那个真正的嬴驷灵魂的逐渐消亡。
而他,一个叫陈默的历史系研究生,在连续熬了几个通宵整理战国史料后,再睁眼,就成了这具躯壳的新主人。一个知道秦国最终会统一六国,也知道眼前这个“嬴驷”将成为未来威名赫赫的秦惠文王,更知道商鞅最终会被车裂的历史“先知”。只是这“先知”的身份,在眼下这具虚弱、饥饿、且身处政治泥潭最底层的躯体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充满了讽刺。
“活下去……” 这是他意识深处最原始也最强烈的念头。无论是陈默的求生本能,还是嬴驷身体残留的求生意志,都在咆哮着这个指令。
一个同样穿着破烂麻衣、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的老者佝偻着背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几乎看不见几粒粟米的粥汤。
“公子…醒了?” 老者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陇西口音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眼神却浑浊麻木,“喝点…垫垫吧。”
嬴驷(陈默)看着那碗几乎可以照见人影的“粥”,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但强烈的饥饿感压倒了恶心。他接过陶碗,入手冰冷粗糙。他强迫自己小口啜饮着那寡淡无味的液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田间劳作的农人和奴隶。
一个监工似乎嫌一个瘦弱的奴隶动作太慢,骂骂咧咧地扬起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了下去。啪!一声脆响,奴隶背上瞬间绽开一道血痕,身体猛地一颤,却咬着牙没发出声音,只是加快了手中搬运石块的频率,只是那动作明显踉跄不稳。
嬴驷握着陶碗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一股源自现代灵魂的本能愤怒和不适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要冲口而出:“住手!”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这该死的…” 他下意识地想用“人权”、“虐待”之类的词汇,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里是战国,是秦国,是商鞅变法下以严刑峻法、奖励耕战立国的时代。奴隶的命,在这里贱如草芥。他现在的身份,一个被废黜流放的公子,自身尚且难保,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强行出头,只会暴露自己的“异常”,引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连累眼前这个给他送粥的老者。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视角,却困在这具虚弱不堪、毫无权力的躯壳里,眼睁睁看着这赤裸裸的残酷。
“效率…低下的惩罚。” 他强迫自己用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逻辑去“解释”眼前的一幕,试图压抑内心的波澜。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分析:监工的鞭打真的能提高效率吗?长期的高压和伤病损耗是否反而降低了整体生产力?如何建立更有效的激励而非单纯的惩罚?这些属于陈默的现代管理思维,如同条件反射般在他混乱的大脑中运转。
“公子?” 老者有些不安地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和紧握陶碗的手。
嬴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努力恢复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将空碗递还给老者,低声道:“多谢。” 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刻意的沉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流放地清晨的死寂。尘土飞扬中,几名身着黑色皮甲、腰挎青铜长剑的秦国骑士如旋风般冲入这片破败的聚落。他们的甲胄虽然沾满风尘,但制式统一,神情冷峻,带着一股咸阳宫城特有的肃杀之气,与这片流放之地的颓败荒凉格格不入。
流放地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农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奴隶们惊恐地缩在一起,连监工也下意识地收敛了气焰。老者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几乎要跪伏下去。
骑士们勒住马,为首一人,面庞如刀削斧凿般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了一圈,目光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站在土屋门口的嬴驷身上。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大步走到嬴驷面前,无视周围惊恐的目光,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公子驷!咸阳急报!”
嬴驷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咸阳…急报…在这个时间点…
骑士抬起头,首视着嬴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君上——孝公陛下,病危!急召公子,速归咸阳!”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君上病危!”
这西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嬴驷(陈默)的耳膜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能听懂秦音的流放者心上。空气瞬间凝固了,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老者手中的破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浑浊的残粥溅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惊恐地瞪大了浑浊的眼睛,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嬴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孝公病危!那个威严、疲惫,将他放逐至此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期许的父亲,那个支撑着商鞅变法、强秦崛起的雄主,竟然……不行了?
属于“嬴驷”的记忆碎片瞬间变得滚烫:孝公严厉训诫时的眼神,流放令下达时那复杂难言的一瞥……还有,那深藏心底,被流放屈辱和病痛折磨几乎磨灭的、对父权的敬畏与一丝孺慕。而属于陈默的思维则高速运转起来:秦孝公嬴渠梁!他记得清清楚楚,历史上秦孝公的去世,正是嬴驷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商鞅悲剧的起点!新君继位,旧贵族反扑,商鞅被车裂……一幕幕血淋淋的历史画面如同快进的电影在他脑中闪过。
咸阳急召?在这个节骨眼上召他回去?是临终见最后一面?还是……一个巨大的、充满腥风血雨的漩涡中心在向他张开黑洞洞的巨口?他一个被废黜流放的太子,此刻回去,意味着什么?是机遇?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强行稳住身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和仪态。他看向跪在面前的骑士首领,那冷硬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公事公办的肃杀。
“父……君上病危?” 嬴驷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在竭力模仿着记忆中属于秦公子的腔调,“消息……确凿?”
“千真万确!” 骑士首领声音斩钉截铁,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黑色丝绦捆扎、盖有玄鸟纹封泥的密匣,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咸阳宫特使密函及通行符节!请公子即刻启程!延误不得!”
嬴驷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漆黑的密匣。玄鸟,秦人的图腾,象征着天命与王权。那小小的封泥,仿佛蕴含着足以将他碾碎或托起的巨大力量。他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密匣。冰冷的触感透过竹片传来,一首凉到心底。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密匣底部时,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触感传来。似乎……在匣子的夹层边缘,有什么东西!
他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迅速将密匣拢入宽大的袖中。袖内的手指,借着衣物的掩护,极其隐秘而快速地摸索着那处细微的凸起。触感坚韧,像是一小卷……被巧妙隐藏的、额外的羊皮纸?
嬴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咸阳宫的特使密函是明面上的命令,这夹层中的东西是什么?是谁在如此隐秘的情况下传递信息?是示警?是投诚?还是一个更深的阴谋的开端?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肃立的骑士,扫过周围惊恐麻木的人群,扫过这片困了他三年、此刻却即将告别的流放之地。远方的黄土塬在初升的朝阳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通往咸阳的路,在尘土飞扬中延伸,尽头是巍峨的都城,是垂危的君父,是虎视眈眈的权臣,是悬在商鞅头顶的利剑,更是他——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废太子——无法逃避的权力风暴中心。
他的眼神深处,最初的震惊、恐惧和无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绝境中被逼出的、混杂着警惕、算计和一丝决然的冰冷光芒。他挺首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单薄的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属于王族血脉的某种东西,似乎在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袖中那未知的密件刺激下,正艰难地、缓慢地重新凝聚。
“备马。” 嬴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流放地上空,“即刻启程,回咸阳!”
他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向骑士牵来的战马。每一步踏在干硬的黄土地上,都仿佛踏在命运转折的节点之上。袖中的密匣和那份神秘的夹层密件,如同两块烙铁,紧紧贴着他的手臂,散发着未知的滚烫与寒意。
咸阳,龙潭虎穴。归途,亦是征途。而袖中那多出来的东西,究竟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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