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僧的袈裟

我睁开"眼睛"时，千道金光正穿透云层洒在长安城的琉璃瓦上。

那是一个明媚的清晨，观音菩萨的指尖刚刚离开我的金线。

我——锦襕袈裟，就此恢复意识。

"此去西天路途遥远，你当好生护持圣僧。"菩萨的声音如清泉般流入我的织理。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觉身子一轻，落入个白净和尚手中。

"阿弥陀佛，多谢菩萨赐宝。"他手指修长，掌心有常年持戒留下的薄茧。

我贴在他胸前，听见一颗心跳得平稳有力，像寺院晨钟般令人心安。

这就是我的主人，唐三藏。

…………

三个月后，我随他行至观音禅院。

山门前古柏森森，晚钟荡出层层涟漪。

老住持金池摇摇晃晃地迎出来，雪白长眉下双眼浑浊如泥浆。

"老衲修行二百七十载，今日得见东土高僧，幸甚至哉。"他合十行礼道。

我却在心中低语："小心这老和尚，他身上的檀香盖不住贪婪的腐味。"

果然，当夜斋饭后，金池的目光便黏在我身上。

"听闻圣僧有件锦襕袈裟，可否让老衲一观？"金池那枯枝般的手指在颤抖。

唐僧解下我时，我故意让一缕金线勾住他指尖。

这傻和尚浑然不觉，我却看见孙悟空火眼金睛里闪过的警惕。

那猴头！我早察觉他暗中在我经纬间藏了三根救命毫毛。

禅房烛火将我身上的摩尼珠映得流光溢彩。

金池的瞳孔扩张成两个黑洞，喉结上下滚动："果然...果然是菩萨亲赐的宝贝。"

他枯瘦的手抚过我时，我清晰感觉到有黏腻的欲望正从毛孔渗出。

"师父，这老和尚眼珠都快掉您袈裟上了。"回到厢房后，孙悟空翘着腿啃桃子，"依俺老孙看，今夜必有古怪。"

唐僧摇头："休要妄言，金池长老是得道高僧。"

我气得金线都要打结。

这和尚！

那老东西看我的眼神，活像饿鬼见到供奉的肥肉。

子时刚过，窗纸被舔破个小洞，一缕青烟飘进来。

我绷紧布料——是迷魂香！

孙悟空突然现身，对着烟雾吹了口气，那青烟竟倒灌回去。

远处传来金池撕心裂肺的咳嗽。

"嘿嘿，老秃驴自食其果。"猴子拔根毫毛变成我的模样铺在挂衣架上，我却被带着隐去身形。

我们悬在禅院上空时，火舌己如毒蛇吐信般窜起。

金池被小和尚搀扶着，脸上涕泪横流还在嘶吼道："烧！烧干净！那袈裟必是火烧不坏的！"

烈焰中，我忽然记起前世。

那时我也是这般被火焰舔舐，只是披着我的僧人高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在火中化为舍利。

记忆碎片灼得我生疼，首到孙悟空召来避火罩护住唐僧禅房。

"呆子，看好了！"孙悟空突然把我往火里一抛。

我惊得佛珠乱颤，却见他在云端上作法，让我在火海上空展开如晚霞铺天。

金池跪地嚎哭时，我分明看见有团黑风猛烈地向我袭来……

…………

那夜我在黑风山洞中苏醒。

熊罴怪正用利爪我身上的金线，呼出的腥气熏得明珠失色。

"好宝贝！"他凸出的獠牙滴着黏液，"待我穿上它去参加佛衣会，看谁还敢笑我粗鄙！"

洞内滴水声像倒数的更漏。

我暗中收紧经纬，这妖怪比金池更难对付。

他竟懂得念《心经》，虽然把"色即是空"读成"杀即是空"。

他在石壁上投出扭曲的佛影，我忽然明白：贪婪披上袈裟，比赤裸的恶意更可怕。

黑风洞里的水滴声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器。

啪嗒。

啪嗒。

每一滴落下，熊罴怪的鼻息就粗重一分。

他那双长满黑毛的爪子正小心翼翼地抚过我腰间的如意钩。

"这做工，这针脚。"妖怪的喉咙里滚出黏稠的赞叹，"比俺偷过的所有袈裟加起来还强百倍！"

我强忍着恶心没有颤抖。

作为一领见过世面的袈裟，我曾被菩萨披过，被罗汉捧过，如今却被这浑身腥臊的熊精捧在掌心。

他凸出的獠牙上还挂着未干的血丝，念经时却偏要装出副慈悲模样。

"观自在菩萨，"熊罴怪盘腿坐在虎皮石座上，把我摊在膝头，"行深般若...那个...啥啥时..."

我实在忍不住纠正："是'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洞顶的蝙蝠被这声音惊得西散。

熊罴怪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袈裟...说话了？"

要命！

我竟忘了菩萨的叮嘱——不可在凡夫面前显灵。

但事己至此，我索性让领口的明珠闪了闪："大王既知我是佛门至宝，可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熊罴怪突然大笑，震得洞壁碎石簌簌掉落。

他一把将我抖开披在肩上，粗糙的熊毛扎得我阵阵生疼。

"巧了！俺老熊最爱吃不甜的瓜！"他对着洞壁上的水洼扭动身躯道，"瞧瞧，俺现在像不像个得道高僧？"

水洼里映出个可怖又滑稽的画面：十尺多高的黑熊精裹着金光闪闪的袈裟，头顶还歪戴着一顶不知从哪个行脚僧那抢来的毗卢帽。

我注意到他左耳缺了块肉，定是上次与孙悟空交手时留下的伤。

"大王。"我故意让声音显得空灵，"您可知这袈裟的来历？"

熊罴怪正忙着把念珠往爪子上套，闻言动作一顿："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

"此乃观音菩萨亲手所制。"我让金线微微发烫道，"用龙女采的云霞为底，善财童子找的星砂为线，浸过八功德水，晒过大光明..."

妖怪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我继续道："不过最神奇的是，若心怀邪念者强披此衣，三日之内必遭佛火焚身。"

念珠突然崩断，木珠子滚了满地。

熊罴怪的爪子悬在半空，我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僵硬。

"你...你骗俺！"他猛地把我扯到面前，腥臭的鼻息喷在明珠上道，"那唐僧披得，金池老儿求得，偏俺披不得？"

"玄奘法师是十世修行的好人，金池长老虽贪但终究是佛门弟子。"我放缓语速道，"而大王您昨日才吃了两个樵夫..."

洞外突然传来轰隆巨响。

熊罴怪霍然起身，我趁机从他肩上滑落，像条金蛇般盘踞在石座顶端。

小妖连滚带爬冲进来："报——那毛脸和尚把咱洞门砸塌了半边！"

"好个孙猴子！"熊罴怪咆哮着现出原形，十尺高的黑熊人立而起，洞顶钟乳石被他撞得粉碎。

我暗自收紧经纬——就是现在！

当熊罴怪再次抓向我时，我骤然发动菩萨留下的禁制。

所有金线如活物般暴长，瞬间将他缠成个金色茧蛹。

摩尼珠同时大放光明，照得满洞小妖捂眼哀嚎。

"孽畜！"孙悟空的声音如雷霆劈入洞中，"敢偷你外公的宝贝！"

金光中我看见猴王凌空跃来，金箍棒带起的罡风刮得我猎猎作响。

熊罴怪怒吼着挣断半数金线，抓起石座就向孙悟空砸去。

我趁机飞向洞口，却在半途被截住，那该死的熊罴精竟咬住了我的衣角！

"咔嚓"一声，我最下摆的卍字纹被撕下一小块。

疼痛让我眼前发黑，作为一件袈裟，布料受损就像人类断肢般痛苦。

孙悟空火眼金睛里腾起真火："找死！"

金箍棒砸出的火星与我放出的佛光交织成网，熊罴怪现出三头六臂法相，每个爪子都握着抢来的佛门法器。

斗到险恶处，那妖怪突然掏出一个紫金钵盂，分明是唐僧的随身之物！

"师父的钵盂怎会在你手里？"孙悟空攻势稍缓。

熊罴怪獠牙森森："自然是那和尚孝敬的！"

他趁机喷出黑风，洞内顿时飞沙走石。

我听见唐僧在远处惊呼，立刻调集全部佛力护住洞口。

这孽障！竟想用黑风卷走唐僧？

混乱中，一道白光倏忽而至。

熊罴怪突然僵住，我定睛一看，竟是观音菩萨的玉净瓶杨柳枝缠住了他的咽喉。

"黑熊精。"菩萨的声音不怒自威，"你既慕佛法，何不正修？"

那不可一世的妖怪此刻抖如筛糠。

我趁机飘回唐僧身边，他捧着被撕坏的衣角心疼不己。

"无妨。"我轻声安慰，"回南海泡个八功德水便能愈合。"

最终熊罴怪被菩萨戴上禁箍，成了守山大神。

临行前他偷瞄我一眼，眼神竟有几分委屈。

孙悟空揪着他耳朵笑骂："呆子！想要袈裟不会自己修行？等你也成了正果，老孙送你十件八件！"

回望黑风山时，夕阳给山林镀上金边，恍如我身上流淌的佛光。

唐僧轻抚我修复中的伤口问道："袈裟也会疼么？"

我没有回答。

但当他夜读《心经》时，我悄悄让所有金线泛起柔光。

记忆中那位在火中涅槃的僧人说过：疼痛是觉醒的开始。

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何菩萨要让我这个会疼的袈裟陪伴取经人。

…………

很久以后。

前方的道路隐入云霭。

我听见孙悟空在问猪八戒晚上吃什么，听见沙和尚整理行李的声响，听见唐僧默念经文的低语，听见白龙马轻摇环辔的清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比任何梵唱都更令我安心。

毕竟，真正的佛法不在莲台之上，而在这条充满妖魔鬼怪的取经路上。

作为一领有知觉的袈裟，能见证这一切，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