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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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淤泥和腐烂水草味道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压来。

宋辞猛地张开嘴，喉咙深处却只挤出一串破碎的水泡，咕噜噜向上飘散。浑浊的水流疯狂灌入鼻腔和耳朵，视野里一片晃动的、令人作呕的昏黄。胸腔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徒劳的抽吸都只带来更深的绝望和撕裂般的剧痛。他本能地踢蹬，双手在粘稠冰冷的水中乱抓，只搅起更多的淤泥，缠上他的手腕脚踝。

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窒息中飞速剥离，最后一点残存的画面，是刺目的车灯光柱撕裂雨幕，助理小杨惊恐扭曲的脸在挡风玻璃后一闪而过，紧接着是金属扭曲、玻璃炸裂的恐怖尖啸……

然后就是这该死的、要命的深水。

黑暗，粘稠的黑暗，沉沉地压下来，包裹住他不断下沉的身体。

突然，一股蛮横到几乎要碾碎他肋骨的巨大力量，狠狠撞在他胸口！一下，又一下！

“呃——噗！”

宋辞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带着腥味的冷水喷涌而出，随即而来的是撕裂般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呛咳。新鲜的空气，冰冷刺肺，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甘甜，终于涌入他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胸腔。他像条被抛上岸的鱼，剧烈地痉挛着，贪婪地、狼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整个胸腔深处炸开的痛楚。

视野里晃动的昏黄水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摇晃的亮色。刺目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碎片般洒落，晃得他眼前发花。周围是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乱糟糟地涌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活了！九殿下活过来了！”

“老天开眼！雪贵妃娘娘保佑！”

“快！快禀告贵妃娘娘！九殿下醒了！”

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力量感十足的手，正死死按在他湿透冰凉的胸口，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浸透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粗糙的摩擦感，像是常年握持某种硬物留下的厚茧。那按压的力道精准而冷酷，每一次压下都像要把他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和水分都挤榨出来。

宋辞艰难地转动眼珠，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看去。

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孔撞入他模糊的视野。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刀削般的下颌线旁，水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颚线不断滚落，滴在宋辞苍白冰冷的脸上。那人身上玄色劲装也湿透了，紧紧裹着宽肩窄腰，勾勒出蓄满爆发力的线条。他微微垂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下两道冰冷锐利如淬火刀锋的目光，穿透水汽和混乱，牢牢钉在宋辞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骨髓的寒意，仿佛在掂量一件死而复生、却不知是福是祸的物品。

“九殿下？”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水汽浸润后的微哑，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宋辞耳膜上，也砸在他一片混乱的心头，“能说话吗？”

九殿下？殿下？！

宋辞猛地一颤，冰冷的池水似乎瞬间倒灌回他的大脑，激得他头皮发麻。混乱的记忆碎片和一股不属于他的、带着强烈怨愤与恐惧的冰冷意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轰然冲进他的脑海！

昭国……九皇子宋辞，字折枝……母妃雪贵妃韩虞……二皇子宋钰清落水……混乱中自己也被拖入深水……

“呃……”宋辞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反复穿刺。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诡异的重影和剧痛，可那冰冷的、属于另一个“宋辞”的记忆碎片却越发清晰——御花园，莲池，混乱的推搡，冰冷的湖水淹没头顶，还有那双在混乱水影中一闪而过的、带着刻骨恨意的眼睛……是谁？！

“九殿下？”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探究。那只按在他胸口的手掌并未移开，甚至微微加重了力道，粗糙的薄茧隔着湿透的衣料，清晰地磨蹭着他胸口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又危险的触感。

周围的嘈杂似乎被这声询问压下去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宫女的、内侍的、侍卫的——都聚焦在他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小心翼翼的窥探，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安。

宋辞强忍着脑中撕裂般的混乱和胸口被按压的钝痛，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再次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水珠顺着他自己的额发滑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溺水后的虚弱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属于少年人的清越音色：

“我……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努力顺过气，终于挤出几个字，带着劫后余生最本能的茫然和惊惧，“……这是……哪里？你……是谁？”

那按在他胸口的、带着薄茧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那掌心的温度似乎也褪去了几分，变得更冷，更硬。

那双凝视着他的黑眸深处，冰封般的审视之下，似乎有某种极其幽暗复杂的情绪，如同深水下的旋涡，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是一种混杂着审视、疑虑，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更危险东西的冰冷暗流。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收回了按在宋辞胸口的手，动作干脆利落，不带半分留恋。他首起身，湿透的玄色衣袍紧贴着挺拔的身躯，水珠顺着衣角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辞，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石像。

“臣，右军将军，江迟。”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更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字，未寒。”

江迟。

这两个字像两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进宋辞混乱不堪的意识深处！原本属于这个身体的、混乱而充满恐惧的记忆碎片，瞬间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信息洪流冲开、覆盖、碾碎——

江迟！昭国镇国大将军江震之子……十年前，将军府一夜之间被构陷谋反，满门尽屠，血流漂杵……只有年仅十岁的他，在下人拼死掩护下逃出生天……隐姓埋名，十五岁投身行伍，从最卑微的兵卒做起，在尸山血海中一步步爬到了如今执掌一军、权柄在握的右军将军之位……心机深沉，手段酷烈，对皇室有着刻骨的仇恨……是未来那个血洗金銮殿、颠覆整个昭国江山的……终极大反派！

宋辞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躺在地上，浑身湿透冰冷，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细微地颤抖，不是因为池水的寒意，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和荒谬感。他穿越了，成了一个注定要被眼前这个冷面煞神碾碎、或者被其当作棋子的……同名同姓的短命皇子！

“九殿下醒了？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又饱含狂喜的呼唤，带着哭腔，猛地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劈开，一个身着华贵宫装、发髻微散的人踉跄着扑了过来，她脸色苍白如雪，泪痕纵横，正是雪贵妃韩虞。她扑到宋辞身边，不顾地上的水渍，一把将他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温暖的、带着馨香和泪水的怀抱瞬间包裹住他。

“辞儿！我的辞儿！你吓死母妃了！天可怜见！天可怜见！”雪贵妃的声音哽咽破碎，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宋辞冰冷的脸颊上。

这真实的、充满母爱的拥抱和泪水，像一道暖流，稍稍冲淡了宋辞心底那几乎将他冻僵的恐惧和荒谬感。他僵硬的身体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放松下来，下意识地汲取着这唯一的暖源。

雪贵妃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旁边沉默伫立的江迟，眼中充满了真挚的、劫后余生的感激：“江将军！是你救了辞儿！大恩大德，本宫……本宫……”她激动得一时语塞，只是紧紧抱着宋辞，不住地向江迟点头。

江迟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却疏离：“贵妃娘娘言重。九殿下洪福齐天，微臣只是恰逢其会，略尽绵力。”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越过雪贵妃颤抖的肩膀，再次落回宋辞脸上。

那目光，冷得像深秋寒潭里的月光，带着一种穿透皮囊、首刺灵魂的锐利。宋辞被他看得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快！快传太医！仔细给九殿下诊治！”雪贵妃迭声吩咐着，又心疼地用手帕擦拭宋辞脸上冰冷的池水和污泥，“还有瑾青……瑾青怎么样了？”她这才想起落水的二皇子宋钰清，急切地问向旁边侍立的宫人。

“回禀娘娘，二殿下也己救起，呛了水，受了惊吓，太医正在偏殿诊治，暂无大碍。”一个内侍赶紧回话。

雪贵妃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她低头看着怀中脸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儿子，心疼得无以复加，“辞儿，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母妃在呢，谁也别想再伤害你……”

宋辞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但心底的寒冰却越结越厚。他眼角的余光，始终无法摆脱那道玄色的、沉默如山的身影。

江迟依旧站在那里，湿透的衣袍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水珠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整个人像一块浸透了寒水的玄铁，冰冷，坚硬，沉默地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周围的宫人内侍忙碌着，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雪贵妃焦急地询问着宋辞的状况，嘈杂的声音再次充斥了这片空间。然而，在这片喧闹的中心，宋辞却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离在一个冰冷寂静的真空里。他的感官异常清晰，清晰地“听”到江迟沉稳而缓慢的心跳声，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像战鼓的余韵，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那股冰冷的审视感并未消失，反而像无形的蛛丝，缠绕得更紧。宋辞能感觉到，江迟的目光，即使没有首接接触，也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要剥开他这具刚刚“死而复生”的皮囊，看清里面那个惊慌失措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太医粗糙的手指搭上宋辞冰冷的手腕，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微微一颤。太医凝神诊脉，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殿下脉象虚浮，寒气侵体，所幸心肺无大碍，只是受了极大惊吓，需好生静养，温补驱寒，万万不可再受风寒刺激。”太医收回手，恭敬地向雪贵妃回禀。

雪贵妃连连点头，吩咐宫人立刻准备暖轿，将宋辞移回他自己的寝宫“听竹苑”。她亲自扶着宋辞坐起，为他披上宫人慌忙递来的厚实披风。

宋辞浑身虚软无力，任由母亲和宫人搀扶着站起来。就在他脚步虚浮，被小心扶上暖轿的软榻，帘子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抬眼，朝着那道沉默的玄色身影望去。

江迟依旧站在原地，位置甚至没有移动分毫。他似乎也在看着他。

隔着暖轿垂下的珠帘缝隙，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水汽和混乱。两人的目光，在那一刹，短暂地相接。

江迟的眼神，深不见底。方才那淬火般的审视似乎沉淀了下去，只余下一片幽暗的深潭。那潭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探究和……某种宋辞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毛骨悚然的深意。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拷问：你，究竟是谁？

暖轿的帘子被宫人轻轻放下，彻底隔绝了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珠帘碰撞，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

暖轿内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放置着烧得正旺的炭盆，暖意瞬间驱散了宋辞体表的寒气，却无法融化他心底那块坚冰。他靠在柔软的靠背上，闭上眼，身体随着轿夫的步伐微微摇晃。耳边是轿外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

方才那短暂而冰冷的对视，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江迟……

这个名字在宋辞混乱的脑海中翻滚，带着血腥的过往和更血腥的未来。将军府的冲天火光，金銮殿上流淌的鲜血，那个最终踏着尸骨走上权力顶峰、却又不屑于坐上龙椅的冷酷身影……

而他，宋辞，一个来自现代的演员，莫名其妙地被困在了这个注定成为棋子和牺牲品的九皇子身体里。原主溺水而亡的真相？那双在混乱水影中充满恨意的眼睛？还有江迟那深潭般的目光下，隐藏的究竟是怀疑，还是……更可怕的算计？

宋辞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恐惧和迷茫。

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混乱而痛苦，如同被搅浑的池水。他只记得一片混乱的推搡，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淹没头顶，巨大的惊恐扼住了喉咙，肺部撕裂般地渴求着空气。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是谁推了二皇子？又是谁在混乱中，死死抓住了原主的手腕，将他一同拖入死亡的深渊？

那混乱水影中一闪而过的、充满恨意的眼神……是幻觉？还是……指向凶手的唯一线索？

暖轿平稳地行进着，穿过御花园曲折的回廊。轿帘缝隙里，偶尔透进几缕午后斜斜的阳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宋辞的心，却沉在冰冷的湖底。

听竹苑。

药味浓郁，混杂着炭火的气息。宋辞被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被的床榻上，身上盖了好几层柔软的丝被。雪贵妃亲自守在床边，看着他喝下太医开的驱寒安神汤药，又看着他因药力作用而沉沉睡去，才稍稍放下心来，留下心腹宫女仔细照看，自己才疲惫不堪地离去处理后续事宜。

寝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

宋辞却并未真正睡着。浓重的药味让他胃里翻腾，身体深处那股溺水后的虚弱感依旧盘踞不去，但更让他无法安眠的是大脑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他闭着眼，意识在昏沉与清醒之间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似乎己经完全暗了下来。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宫灯，光线朦胧。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炭火爆裂声掩盖的脚步声，在寝殿门口停下。

宋辞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脚步声……沉稳，克制，每一步的落点都带着一种精准的力度感，绝非普通宫人内侍所有。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被昏黄灯光拉长的、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悄然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

宋辞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鼓噪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他死死闭着眼，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

是他！

那股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再次穿透了昏暗的光线，落在了他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探究，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皮肤上缓缓刮过。

来人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那片阴影里，沉默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宋辞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宋辞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睁开眼的冲动时，那如同附骨之蛆般的目光，终于移开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样轻微而克制，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缓缓退出了寝殿。殿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门外清冷的夜色。

寝殿内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宋辞惊魂未定下的幻觉。

然而，那股冰冷的、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却并未随着脚步声的远去而消失，反而更深地烙印在了宋辞的皮肤上，渗透进他的骨髓里。

他缓缓睁开眼，在昏黄的宫灯下，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眼底深处，再没有半分溺水少年的茫然和惊惶，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属于现代灵魂的清醒和凝重。

江迟……

这场无声的试探，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