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残草灼痕

沈璃蜷缩着，身体止不住地痉挛。

掌心尖锐的灼痛，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进骨髓深处，搅动着。每一次抽动，都在无声地嘶吼：刚才所见，绝非虚幻——母亲指尖那抹转瞬即逝的幽紫微光，和自己掌心此刻诡异的呼应，都是真的！

门外，王掌柜和他爪牙的咒骂声，终于被凄冷的雨夜吞没。风，呜咽着刮过破败的院落。里屋，母亲压抑到极致的呛咳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在沈璃心上。

她猛地顶开沉重的米缸木盖。

冰冷的空气，裹着雨腥气和陈年灰尘，狠狠呛进喉咙。她狼狈地爬出，带起一片糠秕飞尘，踉跄扑向土炕边。

“娘！” 声音里是破碎的哭腔，是溺水的恐惧。

冰冷的土炕上，沈氏侧躺着，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细若游丝。那只被王掌柜粗暴掰开又甩落的手，无力地垂在炕沿外。枯瘦的手腕上，几道青紫色的指痕，狰狞刺目。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睁眼都做不到，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沈璃颤抖着捧起母亲冰冷的手。

掌心朝上！

几道深深的指甲掐痕，几乎见血！边缘，残留着干涸发紫的污迹——是紫纹草汁混着她的血！除此之外……空空如也！那半截草茎，消失得无影无踪！

“草呢？娘，草呢？” 沈璃的声音变了调，慌乱地在母亲身上、被褥下摸索。没有！哪里都没有！那株草，连同诡异的微光，仿佛被这无边的黑夜一口吞噬。

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炕。

右手掌心灼热的痛楚，固执地搏动着。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寒夜里，像一颗被强行摁入冻土、却仍在挣扎狂跳的心脏。这痛楚如此真实，荒谬得令人窒息。

它从何而来？意味着什么？消失的草，去了哪里？

无人应答。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敲打着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惨淡的灰白天光，艰难地穿透无尽阴雨。

沈璃用破陶罐接了半罐浑浊的无根水，放在灶膛将熄的余烬上，勉强煮沸。她扶起母亲，用木勺一点点喂下这寡淡的“粥”。

沈氏吞咽困难，大半顺着嘴角淌下，浸湿了破烂的衣襟。气息更弱了，眼神涣散，身体烫得像块火炭。

看着母亲再次昏沉，沈璃心头压着巨石。

王掌柜昨夜阴鸷的威胁，毒蛇般缠绕在耳边——“盯紧这破院子！”

她必须出去！

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弱，昨夜紫纹草带来的短暂平静早己消散，全凭一口气吊着。田七粉！哪怕是最便宜的止咳散！她必须弄到！

她用破布蘸了冷水，敷在滚烫的额头上。做完这一切，她深吸气，像只警觉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到院门边，透过裂缝窥探。

巷子空无一人。雨水在泥地上汇成浑浊的细流。昨夜被踹坏的门栓歪斜挂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异响，她猛地拉开一条缝！瘦小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紧贴墙根阴影，闪电般窜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头发和单衣，寒意刺骨。她不敢走大路，只挑最偏僻、最泥泞的小巷穿行。熟悉的街巷，在雨幕中扭曲成危机西伏的迷宫，每一个拐角，都可能藏着王掌柜阴冷的眼睛。

躲躲藏藏，避开零星路人。终于，她拐进了镇子西北角那条狭窄得仅容一人的陋巷。巷子尽头，便是“刘记杂货铺”的后门——镇上唯一能买到廉价药材的地方。这里靠近荒地和织坊区，鱼龙混杂，王掌柜的爪牙也少些。

沈璃缩在一处半塌的土墙后。雨水顺着额发滴落，模糊视线。她抹了把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只要冲过前面那片晾晒褪色粗麻布的空地，就能到刘记后门了！她屏住呼吸，正要发力——

“阿璃！” 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璃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陈墨！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蜷缩在墙根另一侧的破竹筐后，正焦急地招手。脸上混合着担忧和后怕。

“你怎么出来了？不要命了？！” 陈墨一把将她拽到竹筐后更隐蔽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责备，“王扒皮的人在镇口晃荡！像在找你！还有……” 他警惕西顾，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塞进沈璃冰凉的手心，“给，田七粉！我…偷拿了我爹的。”

纸包带着少年微热的体温。沈璃鼻子一酸，攥紧了这救命的药粉。

“还有这个！” 陈墨又从湿透的衣襟内袋，小心翼翼地抽出几页泛黄发脆、边缘焦黑的纸，“这本《五行散论》……我翻了一夜！这几页讲‘灵根驳杂者，或可感天地微末之气，尤易通草木之灵’！”

沈璃低头看着墨迹晕染的残页。下意识地，她握紧了右手——掌心那灼痛感，仿佛应和般，清晰地搏动了一下！

来不及细看残页，沈璃将田七粉和纸页紧紧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像揣着两块滚烫的炭！她必须立刻赶回去！

“帮我看着点！” 她低声交代，深吸一口气，猛地从破竹筐后窜出！如同灰色的影子，贴着风雨中飘摇的褪色粗麻布，返身回家。

娘！娘还在等着她！她不能像父亲一样让娘白白等许多时，娘也没有时间等了！

泥水飞溅，冷雨如针。

纵然沈璃腿脚再快，等她冲进木门里，院子里也只剩下一片寂然。

没有咳嗽声。

唯有木门濒临倒塌的吱嘎，以及耳畔不息的风雨。

沈璃强忍泪水，她推开门，母亲像从前她出门采药时一样躺在不温暖的被褥里，等待她回来煮一碗续命的汤药。

而这次——

沈璃手颤颤去探母亲的鼻息，唯有透门吹进的冷风一丝一缕地缠上她的指节。她不死心地搭上母亲的脉门，一丝一毫的搏动都没有。

失恃的幼兽在不见光的雨幕下无声痛嚎，而回应她的只有潇潇飒飒的风雨声。

世上又少了一个会唤她阿璃的人。她的娘亲再也不会咳嗽，也再不会睁开眼了。

沈璃消沉了片刻，她正要给母亲整理遗体埋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在碰到娘亲的手腕时却觉出不寻常。她娘亲的手里还攥着什么！

沈璃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那东西抽了出来，上面篆刻的沈字从未叫她如此暗恨过。一滴泪砸在木牌上，那篆刻的文字流转了微不可察的流光。

沈璃好似听到什么声音，而未待她仔细分辨，外面传来更嘈杂的声响——

“拦住她！别让她跑了！”

“打！打死这些贱胚子！”

混乱的嘶吼、哭喊、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前方织坊区那排低矮工棚里炸开！

沈璃轻手轻脚地找到陈墨拍了拍他肩膀，先请他帮忙找人安葬沈母，而后二人从角落齐齐望向织坊。

织坊大门被粗暴撞开！一群褐衣短打的壮汉，手持棍棒麻绳，凶神恶煞地驱赶殴打着涌出的女工！女工们面黄肌瘦，单薄的补丁衣衫在冷雨中瑟瑟发抖，像受惊的羊群。

“求求你们！再宽限两日！这个月灵蚕吐丝少，实在织不够数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踉跄扑倒，死死抱住一个打手的腿哭喊。

“滚开！老不死的！” 打手一脚狠狠踹在老妇心窝！

老妇翻滚出去，口鼻瞬间涌出血沫，染红了泥泞。

“娘！”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哭喊着扑过去。

沈璃心中一痛，她认得这两人：织坊里的帮工，小雀儿和她母亲。

小雀儿的母亲据说是市井里有名的卜算高手，曾还给她父亲算过一卦，可她自己如今的劫数，她应算过了吗？

“还敢哭丧？！” 一个獐头鼠目的管事——正是昨夜踹门的王掌柜爪牙！狞笑着，手中短棍裹挟风声，狠狠抽向少女单薄的脊背！“王老爷说了！交不出足数‘灵纹布’，就拿你们顶！媚修坊正缺人！”

短棍呼啸落下！

千钧一发！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幼兽，猛地从飘摇的麻布后冲出！

沈璃！

老妇的绝望哭喊刺穿了她的心！爪牙狰狞的面孔点燃了压抑的怒火！她像炮弹般撞向挥棍的打手！

“砰！” 全力一撞！打手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棍子擦着少女头皮扫过，砸在泥地里！

“小贱人！又是你！” 爪牙看清来人，三角眼爆出毒蛇般的怨毒狂喜，“天堂有路你不走！给我抓住她！”

棍棒绳索，瞬间调转矛头，齐刷刷罩向沈璃！

沈璃矮身就地一滚，泥水糊了一身！狼狈爬起，想逃向晾晒场另一头。

“堵住她！” 爪牙厉喝。

两名壮汉狞笑着封死退路，铁钳般的大手抓来！

无处可逃！

背靠支撑麻布的木桩，盯着狞恶的脸孔和伸来的大手，沈璃右手下意识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昨夜那灼痛的伤口！

粗粝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衣襟的瞬间——

“嗤啦！”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异响，如同烧红烙铁按上湿布，猛地从沈璃紧攥的指缝间迸出！

同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洪流——不再是昨夜尖锐的刺痛，而是更狂暴、更原始的滚烫！如同压抑万年的地火，轰然从掌心那被掐破的伤口处喷薄而出！

时间，仿佛被拉长。

沈璃清晰地感到，掌心小小的伤口处，一股无形却滚烫的力量，如同决堤的狂涛，汹涌奔腾！沿着手臂筋脉，瞬间冲向西肢百骸！

“呃啊——！” 一声压抑着痛苦与惊骇的闷哼挤出喉咙！

身体猛地绷紧，如拉满的强弓！眼前瞬间被灼热的赤红覆盖！无形的火焰仿佛在每一寸皮肤下燃烧！冷汗混着冷雨，浸透单衣！

冲在最前的打手，那只布满老茧、伸向沈璃衣襟的大手，在距离不足一寸处，猛地顿住！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滚烫的壁障！

“嘶——！” 打手如遭电击，骇然缩手！惊恐地盯着自己手心——几道清晰的焦红痕迹，如同被烧红铁丝烫过！皮肉翻卷，甚至冒出缕缕青烟！一股皮肉焦糊的气味，在冷雨中弥漫开来！

剧痛让他发出凄厉惨嚎：“妖……妖法！这丫头会妖法！”

变故骤生！所有人都惊呆了！

另一个打手硬生生刹住脚步，惊恐地看着同伴焦糊冒烟的手掌，又看向背靠木桩、浑身剧颤、脸色惨白、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疯狂赤芒的沈璃。

爪牙也愣住了，三角眼里满是惊疑和本能的恐惧。刚才那一瞬……指缝里似乎有微弱的红光闪过？

“还…还愣着干什么！抓住她！抓住这妖女！” 爪牙色厉内荏地尖叫，声音却在发抖。

打手们看着同伴掌心的焦痕，听着惨嚎，竟一时无人敢上前。织坊门口的混乱陷入死寂。女工们也忘了哭喊，呆呆望着风雨中那摇摇欲坠、却仿佛周身萦绕无形火焰的瘦小身影。

沈璃背靠冰冷的木桩，身体因狂暴热流的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右手掌心的灼痛，比昨夜猛烈百倍！仿佛整个手掌都要被烧穿！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才勉强维持一丝清醒。

在无数道惊恐、骇然、呆滞的目光注视下，她极其艰难地、缓缓抬起右手，颤抖着摊开那只紧攥的、沾满泥污的手。

掌心昨夜被紫纹草汁浸润、又被指甲反复掐破的伤口，赫然呈现一片妖异景象——伤口周围皮肉焦灼扭曲，深褐色，微微翻卷，如同被无形烈焰舔舐！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焦褐色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弱却刺眼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深渊睁开的独眼，在皮肉之下，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固执地搏动着。

雨水滴落其上，“嗤嗤”轻响，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汽。

“妖……妖怪啊！” 不知哪个女工发出凄厉变调的尖叫，撕破了死寂。

恐惧如瘟疫般炸开！打手们惊恐后退，女工们尖叫奔逃，连那烧焦手的打手也连滚爬爬远离沈璃。

唯有沈璃，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即将折断的芦苇，背靠冰冷木桩，死死盯着掌心那妖异搏动的灼痕。暗红的光芒，映在她因痛苦惊骇而放大的瞳孔深处，像一点来自幽冥的烙印。

巷子另一头，破竹筐后。

陈墨死死捂住嘴，眼中是无与伦比的震撼和近乎狂热的激动！他颤抖着低头，看向手中蓝布包裹的《山河志》，又猛地抬头，望向风雨中那孤绝的身影，嘴唇无声翕动，反复咀嚼着那残破纸页上的字句：

“灵根驳杂者……或可感天地微末之气……尤易通草木之灵……其兆……其兆……”

陈墨扇了自己一巴掌，散财给市井里的好兄弟，叫他们为沈母收尸下葬。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恐怕今日之事不能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