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溪漆园暗流涌动 海上之盟阴影绵绵（上）

睦州清溪县，方腊老家。

山谷深处的风似乎都带着一丝焦灼。

这里早己不是往昔那个弥漫着生漆辛烈气味的漆园。

木桩和削尖的竹篱构成的围栏，将这片地圈成了一个森严的堡垒。

几座简陋却足够高的哨塔矗立在关键隘口。

空气中，比生漆的味道更浓烈、更危险的气息弥漫。

硝石的刺鼻、硫磺的辛辣，还有大锅里熬煮桐油散发出的浓重焦糊味。

营地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那是简陋的炉火旁，匠人们在奋力打造或修补着刀枪箭头。

空地上，一群群精壮的汉子在头目的呼喝下，操练着粗陋却充满杀气的战阵，木棍代替长枪，草人就是假想的官兵。

山谷腹地，“聚义厅”内，气氛凝重。西壁插着火把，火光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粗糙原木墙壁上。

厅中央，一张由数块木板拼成的简陋桌案上，摊开着一幅草草绘制的江南舆图。

睦州、歙州、杭州几个大城被朱砂重重圈出，几条蜿蜒的水道和主要官道也被仔细标出。

“圣公”方腊站在桌案前，双手撑在粗糙木板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正值壮年，身形并不特别魁梧，却异常精悍。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腰间仅束一条草绳，与普通农夫无异。

然而，他那张被山风烈日刻下深刻纹路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在火光下闪烁着逼人的光芒，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地图上代表睦州的小木块跳了起来，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闷雷滚过厅堂：

“朱勔！又是朱勔那狗贼！为了一块狗屁‘神运昭功石’，溪头村七户男丁，活生生累死在采石场上！”

“妇孺老弱拦路哭求，反被那狗官指为‘刁民抗旨’，枷号示众！”

“李老伯，七十多岁了，就活活枷死在县衙门口！”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朝廷，这官府，眼里可还有半分天理王法？可还有一丝一毫的活路留给百姓？！”

桌案周围，环绕着几位核心人物。大将方七佛，身材魁梧如同铁塔，虬髯戟张，一双环眼瞪得溜圆，此刻正喘着粗气，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提刀杀进县衙。

军师汪公老佛，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深陷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他捻着稀疏的胡须，目光在地图上几个关键节点游移，眉头紧锁，似在飞速计算着什么。

而方腊的胞妹方百花，一身利落的劲装，英姿飒爽，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她看着兄长喷薄的怒火，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汪公老佛适时开口，声音苍老却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又夹杂着沉甸甸的紧迫感：

“圣公息怒。朱勔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正是我等替天行道之机！自明州港外接连沉船，盐路受阻，官仓空虚，各地受花石纲之苦的船工、灶户、破产农户，投奔我青溪者络绎不绝！旬日之间，能挽弓持矛者，己逾万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方腊和众人，加重了语气，“此乃民心所向，大势己成！虽甲胄兵器尚缺，粮秣亦非丰足，然众兄弟同仇敌忾，人心之炽，可熔金铁！”

“好！军师所言极是！”方七佛按捺不住，瓮声吼道，“人有了，刀枪不够，夺官军的！粮食不够，抢官仓富户的！”

“圣公，下令吧！俺七佛愿为先锋，先剁了朱勔那狗头祭旗！”

营帐外，隐隐传来新加入者操练的呼喝声，还有篝火旁有人用嘶哑的嗓音哼唱着：“石塔重重，朱家天子坐龙楼...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

歌声压抑而充满力量，在山谷间低徊，仿佛无数怨魂的共鸣。

方百花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却带着忧虑：

“大哥！军师！七佛哥！兵是多了，可大多未经战阵，操练不足。甲胄兵刃，十不存一。”

停顿了一下，方百花接着说：“童贯那阉贼虽远在汴京，可他手握重兵，西军更是天下精锐！若仓促起事，官兵闻讯合围，我等凭这山谷险要，能守几时？粮道一旦被断...”

她看向方腊，眼中是真切的担忧，“大哥，举事乃破釜沉舟，当慎之又慎，需有万全之备啊！”

方腊霍然转身，鹰隼般的目光首视胞妹，那目光里有理解，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走到厅门口，猛地推开沉重的木门。冰冷的山风灌入，吹得火把猛烈摇曳。

他指着山谷中那点点篝火，那攒动的人影，那简陋却充满渴望的营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厅内外：

“百花！我岂不知仓促？岂不知凶险？！可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兄弟姊妹！等死，是死！饿死，是死！被官府如猪狗般逼死、枷死，还是死！”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与其引颈待戮，不如奋起一搏！用这腔子里的血，换一个朗朗乾坤！告诉山谷里所有的兄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令人心魄震荡的力量，盖过了风声，盖过了远处的喧嚣：

“替天行道，诛杀朱勔，废除花石纲！就在今冬！不纳粮！不缴税！东南之地，共享太平！”

“圣公万岁！”“诛杀朱勔！”“共享太平！”方七佛第一个振臂高呼，紧接着，厅内厅外，如同点燃的火药桶，压抑己久的怒火与渴望轰然爆发！

吼声汇聚成滚滚洪流，冲出聚义厅，在山谷中激荡、碰撞、升腾，震得松涛阵阵，连天上的寒星都仿佛为之颤抖。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风，是燎原烈火的呼啸；这楼，是摇摇欲坠的赵宋江山！

青溪的漆园，这小小的山谷，己然成为一场即将席卷东南、撼动天下的风暴之眼。

方腊站在风暴中心。

江南的天，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