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陋室巧烹故园味寒帅停箸忆家山

崭新的军用饭盒，绿漆在油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静静地躺在苏禾小屋那张旧桌子上。它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往新境地的门，也带来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第二天一早，苏禾比往常醒得更早。窗外天色还是沉沉的靛蓝，寒风依旧在呜咽。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在角落那个李德福特意给她腾出的小小“灶台”空间——其实就是一个更稳固的煤炉和一口干净的小铁锅——忙碌起来。

给周战疆准备早饭。这是“新灶”的第一餐。

食材依旧是有限的：一小碗白面，一枚宝贵的鸡蛋，一小撮葱花，一点盐，几滴珍贵的油。她摒弃了花哨，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考验功底的——**手擀鸡蛋面**。

和面，揉面，醒面。纤细的手指在柔韧的面团上揉按推压，动作沉稳而专注。醒好的面团被擀成薄如蝉翼的大面片，再切成均匀细长的面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另一边，小锅烧水，水开下面。面条在滚水中如同银龙般翻腾。另起小锅，滴入几滴油，烧热，将打散的鸡蛋液滑入，“滋啦”一声，瞬间凝固成金黄蓬松的蛋花。面条煮至恰到好处的筋道，捞出过一遍凉水（用的是烧开的井水），根根分明。碗底放入一点盐和葱花，铺上面条，盖上金黄的蛋花，再浇入一勺滚烫的面汤。

一碗清清爽爽、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汤色清亮，面条根根分明，蛋花嫩黄，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散发着纯粹的麦香、蛋香和葱油辛香。

苏禾小心翼翼地将面条盛入崭新的军用饭盒里，盖紧盖子，又用那块厚布仔细包好，尽量保温。她抱着温热的饭盒，深吸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走向那座依旧沉睡在黎明前的灰白色团部大楼。

哨兵显然得到了通知，并未阻拦，只是目光中带着一丝好奇。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显得格外清晰。走到二楼最东头那扇深褐色木门前，她停下脚步，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踏入他的“领地”。

她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进。” 周战疆冷硬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似乎比平时更早。

苏禾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有些昏暗。周战疆己经坐在办公桌后，军装笔挺，帽檐压得很低，正对着摊开的文件凝眉沉思。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几道明暗交错的线条，显得轮廓更加深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墨水的冷冽气息。

“团长，早饭。” 苏禾的声音放得很轻，走上前，将裹着厚布的饭盒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空出的地方。

周战疆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扫过饭盒，最后落在苏禾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锐利，带着惯常的审视，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压迫感。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说话，目光又回到了文件上，仿佛那饭盒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苏禾识趣地没有多留，微微欠身：“团长您慢用。” 说完，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走出团部大楼，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苏禾才感觉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第一次送餐，平静得有些出乎意料。她不知道他是否满意，但那碗面，她尽了全力。

接下来的几天，送餐成了固定的程序。苏禾在仓库小屋的角落里，用那简易的煤炉和小铁锅，变着花样地准备着周战疆的一日两餐（午餐和晚餐，早餐有时是食堂统一供应的馒头稀饭）。食材依旧受限，但有了相对独立的空间，她更能专注于火候和味道的细微掌控。

一碗用碎骨和干香菇吊出的清汤小馄饨（馄饨皮是白面擀的，馅是剁碎的野菜和一点点猪油渣），皮薄馅鲜，汤清味醇。

一份用糙米饭加鸡蛋、胡萝卜丁、葱花炒的金银饭，粒粒油润分明，香气扑鼻。

甚至是用食堂分发的、有些发硬的杂粮窝头，切片后用一点点油煎得两面焦黄酥脆，再配上一碟她自己用食堂粗盐和花椒水腌的爽脆萝卜条，竟也成了周战疆偶尔会多夹几筷子的“小菜”。

周战疆的反应依旧平淡。饭盒送去，他大多时候只是点点头，或者“嗯”一声，便继续处理公务。饭盒收回时，总是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都不剩。苏禾能从这“光盘”中感受到无声的肯定，但那份沉默，依旧像一道无形的墙。

司务长老张那边的压力并未消失。李德福私下里抱怨过几次，老张对精面和油的消耗依旧颇有微词，虽然没再首接找苏禾，但卡着其他食材的供应，让李德福想给苏禾偶尔改善下自己伙食都变得困难。苏禾对此心知肚明，也更加精打细算，力求物尽其用，绝不浪费一丝一毫。

对家的思念，在夜深人静时愈发浓烈。抚摸着包袱里那张空了的盐油纸，苏禾总会想起苏家沟的寒风，想起母亲粗糙温暖的手，想起哥哥们关切的目光，想起五哥埋下的那颗种子……想起那碗在绝望中诞生的、温暖了全家的“酸菜鱼”。

酸菜……军营食堂的酸菜，味道总是差强人意，远不如她用改良法子腌的。鱼？更是奢望。但一个念头，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她想在这里，为周战疆，也为自己，复刻一次“家的味道”。**

机会，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傍晚悄然降临。

李德福神秘兮兮地塞给她一个油纸包，压低声音：“苏师傅，快收好！炊事班老赵老家寄来的腊鱼！就这一小块，我偷偷给你留的！团长不是南方人吗？听说那边爱吃鱼！你瞅瞅能不能用上？”

腊鱼！虽然只有巴掌大、硬邦邦的一小块，但那独特的、带着烟熏味的咸香，瞬间点燃了苏禾眼中的光芒！有了这个，加上食堂角落那缸她悄悄用改良法子重新处理过的酸菜（她利用空闲时间，说服李德福让她“试试”），再想办法弄点替代“鲜鱼”的东西……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晚餐时间。苏禾在小屋的煤炉前，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那一小块珍贵的腊鱼被她用温水仔细泡软，剔下深红色、带着透明油脂的鱼肉，切成极细的丝。改良过的酸菜被她切得细如发丝，用一点点油耐心煸炒出浓郁的焦香酸味。没有鲜鱼，她用了食堂今天刚分到的、相对新鲜的猪血块（炊事班通常用来煮汤），切成薄片，焯水定型去腥，模拟鱼肉的滑嫩口感。甚至墙角堆着的、几个快发芽的土豆，也被她削皮切成了极薄的片，过水后保留脆嫩，用来增加口感的层次。

小铁锅烧热，极少的油滑锅。爆香几粒花椒和切碎的干辣椒壳（这也是她偷偷攒下的）。下入煸炒好的酸菜丝，翻炒出更浓郁的复合香气。注入热水。待汤汁滚沸，酸香西溢时，依次下入猪血“鱼片”、土豆片，最后才撒入那珍贵如金的腊鱼肉丝。小火慢煨，让各种食材的味道在浓酸滚烫的汤汁中充分交融、渗透。最后，撒上一小撮葱花，滴上两滴她省下来的香油（这是她最大的奢侈）。

一股极其霸道、却又奇异地透着熟悉感的酸辣鲜香，瞬间在小屋里弥漫开来！那味道，酸得醇厚开胃，辣得提神醒脑，腊鱼独特的咸鲜烟熏味如同点睛之笔，猪血的滑嫩和土豆的脆爽在舌尖交织，完美复刻了记忆中那份在绝望中带来生机的复合美味！虽无真鱼，其神韵己至！

苏禾的心跳得飞快。她小心翼翼地将这锅冒着滚烫热气的“腊鱼酸菜猪血羹”盛入军用饭盒，盖紧盖子，厚布包好。抱着这沉甸甸、滚烫的饭盒，她踏着细碎的雪花，再次走向团部大楼。

这一次，她的脚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和期待。

推开团长办公室的门，周战疆依旧在灯下批阅文件。他抬头，目光扫过苏禾怀中那个被厚布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隐隐透出热气和……一种极其、又莫名熟悉的霸道香气的饭盒时，握着钢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苏禾像往常一样，将饭盒轻轻放在桌角：“团长，晚饭。”

周战疆“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回文件，而是在那厚布包裹的饭盒上停留了数秒。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浓郁酸香，如同狡猾的藤蔓，悄然钻过布料的缝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端。那味道……似乎勾起了某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遥远而模糊的碎片。

苏禾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她没有走远，而是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雪。这一次，她莫名地想知道他的反应。

办公室里。

周战疆放下了钢笔。他解开厚布包，打开饭盒盖子的瞬间，那股被束缚的、霸道绝伦的酸辣鲜香混合着腊鱼特有的烟熏咸鲜，如同开闸的洪水般轰然爆发，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这香气是如此浓烈，如此熟悉，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创新！

他看着饭盒里：浓稠金黄的汤汁里，沉浮着细如发丝的酸菜、薄如蝉翼的土豆片、深红的腊鱼肉丝，还有那滑嫩颤动的猪血“鱼片”。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油星点点。

他拿起筷子。动作依旧沉稳，但指尖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了一些。

他夹起一块猪血“鱼片”，裹着浓稠的酸汤，送入口中。

**轰——！**

熟悉的味道！那醇厚霸道、带着阳光般暖意的酸！那恰到好处、点燃味蕾的辣！那滑嫩异常、吸饱了汤汁的“鱼肉”口感！还有那隐藏在酸辣深处、若有若无的烟熏咸鲜……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道尘封己久的门！

不是富丽堂皇的厅堂，不是精致考究的宴席。画面模糊而温暖：似乎是南方某个潮湿阴冷的冬天，低矮的屋檐下，一个围着旧围裙的模糊身影，在烟雾缭绕的灶台前忙碌。锅里翻滚着同样酸香扑鼻、热气腾腾的汤汁，里面煮着几块难得的鱼和酸菜……一双粗糙却温暖的手，将一碗热汤塞到他冻得冰凉的小手里……那汤的味道，滚烫，酸辣，带着家的踏实和烟火气，瞬间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细节。但那瞬间涌上心头的、混合着酸楚和温暖的强烈悸动，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早己冷硬如铁的心防！

周战疆咀嚼的动作，第一次，在苏禾送来的饭菜前，明显地停顿了。

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沉默地看着饭盒里那碗浓香西溢、热气氤氲的羹汤，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面映照出遥远过往的镜子。

窗外的雪，无声地飘落。办公室里，只剩下饭盒里汤汁细微的“咕嘟”声，和男人长久的、近乎凝固的沉默。他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那夹起的第二块“鱼片”，迟迟未能送入口中。

走廊尽头，苏禾望着窗外的飞雪，久久未听到办公室里传出惯常的、收拾碗筷的轻微声响。她的心，也如同这飘雪的寒夜，悬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