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规则至上

千夜重重地把自己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沙发里，仿佛骨头缝里都渗着一天打工积攒的疲惫。空气里弥漫着泡面残羹、堆积的脏衣服和墙角顽强生长的霉斑混合成的复杂气味，沉重地压着胸口。这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是他在这个庞大都市里唯一的落脚点，一个塞满了教科书、廉价泡面和速溶咖啡空罐子的水泥盒子。窗外，城市的心脏依旧在深夜不规律地搏动，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旧窗帘缝隙，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不定的斑驳光影，像某种怪诞的面具。对面楼宇的灯己经灭了大半，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固执地亮着，像黑暗中悬浮的、不知疲倦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这片疲惫的街区。

他盯着天花板角落一处顽固的、形状奇特的霉斑，那团污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幻，仿佛有了生命。耳朵里还残留着便利店老板喋喋不休的抱怨、油腻腻的收款机按键声，以及那扇每次开关都像要散架的玻璃门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廉价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低频嗡鸣，这声音无孔不入，钻进他疲惫的神经，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啃噬。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千夜摸索着抓过床头柜上半瓶冰凉的矿泉水，仰头灌了一大口，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就在他放下瓶子，视线无意间扫过那扇布满灰尘、几乎从不开启的出租屋小窗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窗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那面斑驳的墙壁。墙壁上，本该只有他疲惫的身影。然而此刻，在那模糊的倒影里，却多了一抹刺目的红。

不是污渍，不是光影的错觉。那是一行字。一行仿佛用粘稠的、尚未干涸的鲜血涂抹而成的字迹，正诡异地浮现在他倒影身后的墙壁上。

字体扭曲而怪异，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感。

“欢迎乘坐末班地铁。规则是唯一的生路。请务必遵守。”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千夜猛地扭过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盯住身后那片墙壁——那里只有一片灰败的墙皮，几道细细的裂缝，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什么字都没有！

幻觉？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视？他用力眨了几下干涩刺痛的眼睛，再凝神看去。墙壁依旧空荡。可当他带着一丝残留的恐惧，下意识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扇玻璃窗时，那行殷红、扭曲、令人窒息的字迹，又一次清晰地倒映在那里！

“欢迎乘坐末班地铁。规则是唯一的生路。请务必遵守。”

像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冷汗瞬间浸透了千夜单薄的T恤。这不是幻觉。那冰冷的警告感，那字迹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都真实得可怕。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伸手就去擦那玻璃。指尖触到冰冷的玻璃表面，却只抹下了一层薄灰。倒影中的血字，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仿佛脚下的廉价地板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出租屋那熟悉的、带着霉味和泡面气息的空气，连同窗外城市的微光与噪音，都在一瞬间被粗暴地抽离、撕碎！视野像被砸碎的万花筒，无数混乱的光斑和扭曲的线条疯狂旋转、拉扯。他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塞进了一条冰冷、高速、充满金属摩擦噪音的管道里，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挤压、拉伸，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呃啊——！”

一声短促的、被扼在喉咙里的痛哼挤出牙缝。下一秒，天旋地转骤然停止。

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带着一种均匀的、有节奏的震颤。千夜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痛。眼前不再是那个狭小破败的出租屋。

他正坐在一张冰冷的、硬邦邦的塑料座椅上。

惨白到刺眼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映照出车厢内部光滑的金属壁板和泛着冷光的银色扶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消毒水过期后的刺鼻气息，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

地铁。他正身处于一节地铁车厢里。

车窗之外，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没有站台，没有广告灯箱，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列车高速运行时，玻璃上偶尔映出的车厢内部惨白灯光的扭曲倒影，一闪而过。黑暗浓稠得如同实体，像一层厚重的、不透光的墨汁，紧紧包裹着这列孤独行驶的列车。车轮碾过铁轨的规律震动通过冰冷的座椅清晰地传递上来，单调、重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千夜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同样冰冷的座椅边缘。塑料的坚硬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他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扫向车厢内部。

车厢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和他一样，都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吗？

离他最近的，是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西装的男人。他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双手死死抱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公文包，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颤抖的幅度如此之大，连他身下的座椅都在随之轻微晃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他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像濒死小兽的哀鸣，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凄惶。恐惧像一层实质的粘液，包裹着他。

斜对角，坐着一个染着夸张火红色头发的年轻女人。她脸上浓重的烟熏妆因为冷汗和泪水糊成了一片肮脏的污迹，眼线晕开，在惨白灯光下如同两道黑色的泪痕。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手背的皮肉里，留下弯月形的血痕。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血丝，惊恐万状地死死盯着车厢顶部的某个角落，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着，仿佛在疯狂地祈祷或诅咒。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车厢中部，一个穿着运动服、学生模样的少年。他倒是没有明显的哭泣或颤抖，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右手紧紧攥着一支普通的黑色圆珠笔，笔尖悬在一张摊开在膝盖上的、似乎是随手撕下的笔记本纸页上方。他的目光锐利得如同鹰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车厢内部每一个角落——座椅的缝隙、扶手的连接处、壁板上任何一处微小的文字或图案。他在记录，或者说，在寻找什么？一丝微弱的希望？

千夜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对面，靠近车厢连接处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老人。头发稀疏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深蓝色中山装。与车厢里弥漫的恐慌截然不同，老人显得异常平静。他微微佝偻着背，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浑浊的眼睛半闭着，仿佛只是在一次普通旅途中闭目养神。然而，千夜敏锐地捕捉到，老人那松弛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并非完全静止。它们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幅度，在眼睑的缝隙间极其轻微地转动着，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无声地扫视着车厢里每一个人的细微反应。那平静，更像是一种经历过无数风浪后的死寂，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观察。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窗玻璃上那行血字的警告——“规则是唯一的生路”——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深处。不能慌。必须找到规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更加仔细地扫过冰冷的金属壁板、光洁的扶手、泛着冷光的座椅靠背……

终于！

在靠近他座位斜上方，一个不起眼的、被无数乘客后背磨蹭得有些模糊的角落里，镶嵌着一块小小的、灰扑扑的金属铭牌。铭牌边缘粗糙，像是被强行焊上去的。上面刻印着几行细小的、同样有些模糊的文字。字迹冰冷，刻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车厢规则】

1. 请保持安静。任何喧哗、哭泣、不必要的交谈都可能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2. 车厢数量是固定的。禁止在任何情况下清点车厢数量（包括默数）。违者自负。

3. 请保管好您的车票。它是您身份的证明，遗失将无法下车。

4. 站务员身着深蓝色制服，佩戴银色徽章。他们是车厢秩序的维护者。请配合他们的工作。

5. 当站务员向您提问时，您必须清晰、诚实地予以回答。沉默或谎言是严重的违规行为。

6. 列车运行期间，禁止靠近车门。车门开启仅发生在确认的停靠站台。

7. 请相信您的眼睛。但请时刻记住，规则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