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终点

……

最后一科交卷铃响起时，沈青左眼突地一跳，青色瞳仁里那片深海似的幽光剧烈地收缩了一下。试卷被监考老师收走的瞬间，深青色的眼睛便疯了一般跳动起来，沉闷的跳动撞在他眼眶骨上，像不祥的心脏。

他挤在喧闹如沸水的人潮里接起电话，邻村王伯粗粝焦灼的声音刮着耳膜，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气：“青伢子！快、快回！你爷爷……怕是不行了！”

五个小时蜿蜒如刀的山路被他碾成三个半。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烧成了一团滚烫的灰烬，又冷又硬地梗着喉咙，一路向上灼烧。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和脏器衰败混合的浊气扑面而来，将人钉在门口。

借着油灯昏暗摇曳的光晕，他看见了炕上那张几乎辨认不出的脸——爷爷，像一截被岁月和病痛彻底蛀空的朽木，嶙峋的骨骼裹着一层枯黄的皮，松松垮垮地搭在炕沿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成一团模糊不清的灰暗。

他冲到炕前，膝盖撞在地上发出闷响。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嘶的气音，像被砂纸磨过。爷爷浑浊的眼珠似乎极艰难地动了动，枯枝般的手摸索着，指尖带着垂死特有的冰凉和虚浮，蹭到了他的额头。那点细微的凉意，激得沈青浑身一颤。

“……是……青……？”爷爷的声音微弱如游丝，夹杂着嗬嗬的痰音，每吐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嗯！爷！”沈青猛地点头，眼泪滚烫地砸在土炕边沿的破席子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水痕，又迅速硬的土炕吸走，“是我！青伢子……回来了！”

他伸出手，用力抓住爷爷那只冰冷、枯槁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的生命力从指缝里挤过去，把那份早己消散的温热暖回来。

他记得爷爷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有力，温暖，能稳稳地抓住挖笋的锄头，能稳稳地牵着他走过陡峭的山路，能稳稳地把厚厚的旧棉袄塞到他怀里。可现在，这双手软得像一团烂泥，凉得像山涧深处埋了百年的石头，任他怎么用劲攥着，也只是无力地躺在那里。

爷爷的手指忽然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濒死的蝶最后扑闪的翅尖。

“莫犟……伢子……”那沙哑的叮嘱，字字如同燃尽的火星落在灰烬里，每一个音节都烙着最后的牵绊与恐惧，“像……那绷紧的弦……伤了自己……也伤了旁人……”他灰败的眼珠徒劳地睁大，想穿透昏暗灯影，最后一次看清孙子的脸，“……爷爷……舍不得……”

沈青泪如泉涌，把头死死抵在爷爷那只冰冷的手上，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哽咽着承诺：“我改……我一定改！爷……你别走……别……”誓言混着咸涩的泪水滚进嘴里，烧灼着喉咙。可掌心里那只手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力道，如同退潮般，无声无息地彻底散去。

爷爷浑浊的眼珠彻底不动了，凝固在一种迷茫而空洞的状态，似乎还在徒劳地试图聚焦，寻找着什么。嘴角还带着未说完的半句话的影子。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沈青全身的力气连同灵魂，似乎都被抽空了，他像一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

身体僵冷得像坠进寒潭最深处的冰石，唯有左眼球深处那点妖异的青色光斑，在彻底沉入睡眠黑渊的最后一秒，如同幽夜中的鬼火般猛地一闪。

意识坠入一片彻骨的冰凉，比爷爷的手还要冷。

脚下传来坚硬冰面般的质感，无边无际的浓雾再次翻涌纠缠，黏稠得如同裹尸布。沈青醒了，却又没有醒，发现自己正站在那片该死的、熟悉的混沌中央——雾牢世界。死寂。绝对的死寂再次笼罩一切，没有风，没有声音，比爷爷的床前还要死寂。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爷爷枯槁的面容和冰凉的触感还在脑海中翻滚，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他茫然地在浓雾里跋涉，像一缕无主的魂魄，雾气贪婪地噬咬着他的皮肤，寒气沁入骨髓。

走了不知多久，多久……或许是永恒的一瞬，那片死白色的迷雾如同厚重的帷幔被一只无形的手掀开了一角。前方，那熟悉的灯塔突兀地戳破了灰暗，孤绝地矗立着。

它和以往不同了。石砌塔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青灰色的寒冰，像冻僵的巨大尸骸。塔顶那盏曾带给他一丝虚无指引的灯火，此刻被死死封在一大块巨大的、棱角尖利狰狞的寒冰之中！幽绿的、极其惨淡的光在冰壳内部艰难地透出来，将周围的冰壁晕染成一片妖异的、有毒的绿，光线扭曲，投射在雾墙上，变幻成无数巨大而晃动的鬼影。

灯塔没有门。整座塔被这层可怕的寒冰完全封死。沈青发疯般地扑过去，指甲徒劳地在冰冷刺骨的冰面上抠挖、抓挠，冰面上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和指尖崩裂流出的丝丝温热猩红，转瞬便被寒气冻结。绝望排山倒海。

他沿着冰封的塔基盲目地奔跑、摸索，手指在那滑腻坚硬的冰层上颤抖着划过。一圈，又一圈……毫无希望。在灯塔背面那片雾气似乎微微稀薄些的地方，沈青猛地顿住了脚步，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心跳也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窒息。

前方的冰壁上，突兀地嵌着一个向内凹陷的人形轮廓！轮廓边缘锋利清晰。轮廓之内，冰封的不是模糊的阴影——赫然是另一个“沈青”！

那冰层里的“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甚至连脸上残留的泪痕都清晰可见。他闭着眼，眉宇间凝结着与沈青此刻如出一辙的巨大悲伤和濒死的苍白。那具冰封的身体在幽绿冰寒的光线折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

沈青的血液彻底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颤抖着靠近，将脸孔死死贴在冰壁上，几乎要嵌进去，试图看得更真。

那冰棺中的“他”，左眼处……空无一物！

只剩下一个光滑的、深不见底的恐怖黑洞，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深渊。那深渊般的眼窝里，竟缓缓弥漫溢出丝丝缕缕的、浓郁到化不开的雾气，正是构成这无边雾牢的本源！

“呃……”一声压抑的惊喘终于冲出喉咙。沈青全身如坠冰窟，寒气顺着脊椎疯窜，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爷爷的死，自我的冰封，空荡的眼窝，这囚禁他的无边雾牢……那青色左眼所窥见的绝望，正以最残忍的方式将他彻底吞没。他猛地向后退去，脚下冰面光滑无比，整个人重心向后失重滑倒，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无情的灯塔冰壁上。

灯塔内幽绿被封存的光剧烈地一晃，照出他那张惨白惊怖的脸，以及左眼深处那点妖异跳跃、仿佛在呼应冰棺中那可怕黑洞的……深青色的光。冰冷的冰体紧贴着他的后心，一个无声的、巨大冰冷的棺盖，轰然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