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木偶化

青石台阶。一级级向上，蜿蜒扭曲，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的脊椎骨，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石阶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苔藓，湿滑冰冷。但在他那深青色的右眼视野里，苔藓之下，隐约可见青石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布满细密的、如同神经束般的暗红色纹理，正随着某种缓慢的节奏微微搏动。

他试探性地踏上第一级台阶。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脚底传来。那不是石头该有的声音。更像是……踩在了某种湿滑的、包裹着骨骼的韧带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瞬间穿透鞋底，蛇一般缠绕上他的脚踝。他猛地缩回脚，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低头看去，踏过的青石阶表面，那层厚厚的苔藓竟微微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模糊的脚印轮廓。凹陷的边缘，渗出几缕粘稠、散发着微弱蓝色荧光的液体，如同活物般在苔藓表面缓慢蠕动了几秒，才不甘心地缩回石阶缝隙，留下一点幽蓝的湿痕。

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颈。

这不是普通的台阶。

他深吸一口气——那腐木与深海淤泥混合的腥气更加浓烈了——再次抬脚，踏上了第一阶。这一次，他踩得更加沉稳，也更加缓慢。冰冷的触感依旧，伴随着那令人不适的“咯吱”声。他站稳，再踏上第二阶。

一步，两步，三步……

浓雾像是有生命的帷幔，随着他的脚步无声地流动、聚散。可视范围不足五米，只有脚下湿滑的青阶和两侧翻涌的、几乎凝固的灰白色雾墙。绝对的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和每一次落脚时那细微的、仿佛踩在巨大生物内部组织上的“咯吱”声在死寂中回荡，格外清晰，也格外惊悚。

每一次“咯吱”声响起，他右眼视野边缘那些几何裂痕就仿佛活过来一般，轻微地抽搐、扭曲一下。裂痕深处，一些难以辨识的、由扭曲线条和无法理解的符号构成的暗影飞快地掠过，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他强忍着右眼的不适，强迫自己专注于脚下。

第六阶。

他停下脚步，并非因为力竭，而是因为一种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警兆。前方的浓雾似乎……更浓重了？不，是某种东西在雾中悬浮着。

他屏住呼吸，深青色的左眼竭力穿透翻滚的雾障。

一点，两点……然后是更多。

惨白的、细小的东西。

它们悬浮在第七级台阶上方的浓雾里，如同被无形的线吊着。起初只是模糊的光点，但随着沈青的靠近，轮廓迅速清晰。

是牙齿。

人类的牙齿。小巧、尖锐，带着一种病态的、不属于骨骼的惨白光泽。犬齿、门齿、臼齿……混杂在一起，毫无规律地漂浮着，离地大约半米高。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上下开合着，如同某种微型生物在咀嚼空气。

“嗒……嗒……”

极其轻微的磕碰声，仿佛细小的骨片在互相敲击。这声音起初细不可闻，但随着沈青的靠近，却诡异地在他耳蜗深处逐渐放大、清晰。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耳道爬进大脑深处。那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纯粹的、来自未知存在的恶意凝视，首接作用于灵魂层面。沈青感到自己的思维像是被投入了粘稠的冰水，运转开始变得迟滞、僵硬。

更可怕的是，这些悬浮的牙齿开合的频率，似乎……与他自己的呼吸节奏同步了？！

他吸气时，牙齿张开的幅度变大；他呼气时，牙齿则缓缓闭合。每一次开合，那细微的“嗒嗒”声都精准地卡在他的呼吸节点上。他试图放缓呼吸，牙齿的开合立刻变得慵懒、拖沓；他猛地吸一大口气，那些惨白的牙齿瞬间张到极限，仿佛无声的尖叫！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节奏正在被这些诡异的牙齿强行同步、牵引！肺部传来被无形绳索勒紧的窒息感。

就在他强行中断呼吸，试图摆脱这种同步的瞬间——

“开……门……呀……”

一个声音，首接在沈青的颅腔内响起！

稚嫩、空灵，带着一种孩童歌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甜美腔调。但这声音的“载体”，却分明是那些悬浮牙齿开合时发出的“嗒嗒”声！每一次齿列的碰撞，都精准地拼凑出一个扭曲的音节。

“得……永……生……”

“开……门……呀……”

“得……永……生……”

童谣在死寂的雾牢中反复回荡，每一次“永生”的音节落下，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诱惑和冰冷彻骨的恶意。那声音无视物理空间的阻隔，首接在他大脑的沟壑里低吟浅唱。沈青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旋涡，被这甜腻而恐怖的童谣反复冲刷、搅拌。

混乱中，他右眼的深青色视野剧烈波动起来！视野中心，那些悬浮的牙齿骤然被放大，占据了整个瞳孔。深青的视界剥去了它们惨白的外壳，露出了令人作呕的真相——那并非真正的牙齿，而是某种惨白、半透明的胶质物捏成的仿品！在它们光滑的内侧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无数细小的、不断开合的吮吸口器！

随着童谣的吟唱，一缕缕极其稀薄、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白色雾气，正从沈青每一次呼吸带出的气息中被剥离出来，源源不断地被那些口器贪婪地吸食进去！

它们在吸食他的“气息”？或者说……某种生命能量？！

沈青的头颅仿佛要炸开。剧痛！左眼深处那片深海的青灰色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疯狂翻涌、沸腾！

一股源于血脉深处的、非人的暴戾与冰冷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刺痛和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冲入大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滚开！”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是用嘴，而是用尽全力在精神层面咆哮、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童谣侵蚀！

这声源自灵魂的咆哮似乎起到了作用。那甜美空灵的童谣骤然中断了一瞬！悬浮的牙齿开合动作出现了一丝不协调的紊乱。沈青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几乎是踉跄着，一步踏上了第七级台阶！

“嗤——！”

一股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湿皮革上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沈青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

他刚刚踏上第七阶青石的左脚鞋底——准确地说是鞋底边缘与湿滑苔藓接触的地方——竟然冒起了一缕极其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烟气！

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痛感，混合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某种生物组织被腐蚀消融的酸腐气味，穿透了并不算薄的鞋底，瞬间刺入他的脚掌！

他触电般缩回左脚，踉跄着后退一步，踩回到第六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抬起左脚，借着左眼那穿透性的深青视觉，死死盯着鞋底边缘。

那里，原本深色的橡胶鞋底边缘，出现了一圈极其细微的、如同被强酸灼烧过的灰白色蚀痕！蚀痕周围的橡胶质地变得异常酥脆，轻轻一碰就剥落下一小块碎屑。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圈蚀痕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霉菌孢子般的青色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渗透出来，死死地“生长”在了鞋底的橡胶上！

青斑……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沈青的血液。他猛地想起那份医疗档案角落里，关于某个失踪船员的潦草记录：“足底现青斑……三日，关节僵首……七日……木化……”

“木偶化……”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脚下的台阶，在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咯吱”声，都像是这巨大囚笼内部某个活物心脏的搏动。

悬浮的牙齿，在歌唱。那甜美的童谣是诱饵，也是吸食生命的陷阱。

而这片青阶……它们不仅仅是台阶！它们是活的！它们在“消化”踏足者！

沈青站在第六级台阶上，脚下是刚刚被青阶“噬咬”过的第七阶，前方是悬浮着吸食气息的惨白齿阵。浓雾翻滚，如同囚笼的墙壁，将他死死困在这条不断蠕动、呼吸的脊椎骨上。

父亲深潜者的血脉在左眼深处灼烧，带来非人的痛苦与冰冷；左眼的深青视野里，青阶的神经束纹理搏动得更加急促，苔藓下渗出的幽蓝荧光如同活物的血液。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舌尖的血腥味还在口腔里弥漫，带来一丝铁锈味的清醒。

这仅仅是开始。是这座无垠雾牢给他的第一个“问候”。

脚下的青阶，这头蛰伏的巨兽，刚刚才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而前方浓雾深处，那童谣中断后短暂的死寂里，似乎正酝酿着更深的恶意……

沈青缓缓抬起头，深青色的左眼死死盯住前方悬浮的齿阵，那点顽固生长在鞋底的青斑，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宣告着残酷试炼的正式开启。他喉结滚动，咽下那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将所有的恐惧死死压在心底，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念头。

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