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咫尺与天涯

引擎的轰鸣声终于被陆地的嘈杂取代。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混杂着医院特有的冰冷气息，彻底覆盖了海风的咸腥。担架床的滚轮在光洁如镜的走廊地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滚动声，像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苏砚紧闭着眼，意识在药物带来的昏沉和身体无处不在的剧痛中浮沉。她能感觉到自己被快速移动，感觉到刺目的顶灯在眼皮上掠过，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敬畏。

最终，移动停止。她被极其小心地平移到一个柔软却陌生的床上。更专业的仪器连接声响起，冰凉的听诊器贴上皮肤，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询问着基础信息。是医生。

她努力想睁开眼，想看清这是哪里，但眼皮沉重得像焊死了一样。身体的透支和药物的作用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右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传来一丝微弱的、近乎慰藉的暖意，证明着之前那场孤岛绝境中的爆发并非幻觉。

“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但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裂、严重失温、体力严重透支……需要绝对静养和密切观察。”医生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专业的冷静。

然后，她听到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屏息的谨慎。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冷冽雪松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飘了进来。

傅烬寒！

苏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撞破胸腔的束缚！所有的昏沉和疲惫在这一刻被强烈的情绪冲击得七零八落！她想看他！想确认他是否真的安好！想从他眼中看到劫后余生的真实！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药物的束缚和身体的剧痛，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光线刺入，视野模糊地晃动了几下才勉强聚焦。

他站在门口。

身形依旧挺拔，但裹在黑色高定西装下的身躯，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紧绷。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却比瓷更易碎。嘴唇紧抿着，唇线锋利，透着一股强行压抑的痛楚和疲惫。那双曾经深邃锐利、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是干涸龟裂的河床，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刻骨的心疼，是深不见底的后怕，还有……一种苏砚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恐惧她的伤势？还是……别的？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成令人窒息的胶质。苏砚能看到他瞳孔在看清她睁眼的瞬间，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刺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被他攥紧成拳，指骨泛白，用力到仿佛要捏碎自己的骨头。

他向前迈了一步。仅仅一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滞涩感，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苏砚张了张嘴，喉咙火烧火燎，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问“你还好吗？”，想问“林静姝怎么样了？”，想问“戒指……那个箱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气音。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极淡的香气，随着傅烬寒的靠近，飘入了苏砚的鼻腔。

那不是他惯用的冷冽雪松，也不是医院的消毒水。

那是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鸢尾花混合着檀木的尾调。一种昂贵、优雅、却带着岁月沉淀的、属于成性的香氛。

林静姝惯用的香氛！

苏砚的身体，在感知到这股气息的瞬间，如同被最毒的蛇咬中！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烙印在骨髓里的生理性厌恶和尖锐的恐惧，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五年前那个雨夜冰冷的绝望、被逼迫的窒息感、手腕内侧疤痕传来的幻痛……所有被强行压制的黑暗记忆，如同海啸般轰然倒卷！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溢出！身体在剧痛和药物作用下本己虚弱不堪，此刻更是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她猛地侧过头，避开傅烬寒靠近的方向，如同躲避致命的瘟疫！这个动作牵扯到肋骨的骨裂，剧痛让她瞬间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额发！

这个躲避的动作，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傅烬寒强行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封堤坝！

他伸出的、想要触碰她脸颊的手，僵硬地、狼狈地停在半空中，指尖距离她的皮肤只有不到一寸，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躲开了。

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厌恶……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身上的……属于林静姝的气息？！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傅烬寒的心脏，狠狠捏紧！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所取代！那黑暗里，只剩下苏砚躲避他时，眼中流露出的……恐惧。

她……在怕他？

她是不是……知道了？知道了林静姝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知道了那个肮脏的交易？知道了他是那个懦夫司机李国富的儿子？一个由金钱和谎言堆砌出来的……野种？！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荆棘，瞬间缠绕住他的灵魂，带来灭顶的窒息感！他之前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自惭形秽、所有的恐惧根源，在这一刻被苏砚本能的躲避动作无限放大，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颜色，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他看着病床上虚弱不堪、却对他流露出恐惧的苏砚，心脏的位置，传来比枪伤更甚、足以摧毁一切的剧痛。

咫尺之距。

天涯之遥。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冰冷地记录着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周蔓站在傅烬寒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到了苏砚闻到香氛时生理性的剧烈反应和恐惧，更看到了傅烬寒瞬间崩塌的眼神和死寂般的绝望。她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上前。这无形的裂痕，深得让她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歇斯底里的女人尖笑，伴随着保镖粗暴的呵斥和拉扯声，由远及近！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奴才！我要见我儿子！傅烬寒！傅烬寒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这个野种！你不得好死！你以为苏砚为什么回来？哈哈哈……她是为了‘星烬’！为了查清她爹妈怎么死的！你以为她是为了你吗？！做梦！你们都是棋子！都该死——！！！”

林静姝！

她竟然被带到了医院？！而且就在门外！

那癫狂、怨毒、穿透力极强的嘶吼，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破了病房内凝固的死寂，也彻底点燃了傅烬寒眼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野种！

棋子！

为了“星烬”？！

轰——！！！

傅烬寒猛地转身！那双被黑暗和绝望吞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毁天灭地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寒芒！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锁定了门外声音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