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念念的剪纸梦》

七月流火，毒辣的日头烤得石板路滋滋作响，连村口那棵佝偻了百年的老槐树，也蔫头耷脑，叶片卷曲着抗拒阳光。蝉鸣声嘶力竭，织成一张燥热黏腻的网，罩得人喘不过气。树影的狭缝里，念念盘腿坐着，瘦小的身子几乎被膝头那片褪了色的红纸和更破旧的花布裤淹没。她低垂着头，额前细软的碎发被汗水黏成一绺绺，露出的眉眼却凝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柄小小的、磨得有些发亮的剪刀，在她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中，仿佛拥有了呼吸和心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薄脆的红纸上蜿蜒、跳跃、旋转。细碎的纸屑无声飘落，沾上她打着补丁的裤脚、沾满尘土的布鞋，像一场无声无息、只属于她的红色细雪。

一只黝黑粗糙、指缝嵌着泥垢的大手，带着汗馊气和蛮横的力道，猝不及防地攫走了她膝上即将完成的“喜鹊登枝”。念念的手骤然一空，冰冷的剪刀尖险险擦过她同样冰冷的指尖，留下一点微麻的刺痛。

“啧，又鼓捣这些没用的花纸片儿？”铁蛋捏着那张单薄的剪纸，撇着嘴，满脸的鄙夷几乎要滴下来。他故意将它举到刺眼的阳光里，抖得哗哗作响，“念念，你妈省吃俭用寄回来的那几个血汗钱，都让你糟蹋在这破纸上了吧？能当嚼谷？能换学费？剪到猴年马月，你也剪不出下学期的书本子钱！”刻薄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

铁蛋身后那群半大小子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像一群聒噪的乌鸦，轻易撕碎了蝉鸣的单调，也狠狠扎在念念瞬间绷紧如弓弦的脊背上。她猛地抬起头，脸颊因愤怒和羞窘烧得滚烫，嘴唇抿成一道倔强的、没有弧度的首线，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却燃着火焰，死死钉在铁蛋手中那张被捏得扭曲的喜鹊身上。

“还给我！”声音不大，像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铁蛋嬉皮笑脸地把纸举得更高，几乎要贴到汗津津的额头上：“哟，急了？有本事你剪个能换钱的玩意儿出来啊！天天弄这些虚头巴脑的，跟你那没出息的爹妈一个德行，就知道瞎鼓捣些没用的！”话音未落，他手指猛地用力——“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那只刚刚凝聚了神韵的喜鹊，一只翅膀被生生撕裂，扯开一道狰狞丑陋的伤口。

红色的碎片，如同被击碎的心瓣，悠悠荡荡地飘落。念念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那撕裂声狠狠剜了一刀。她攥紧了手中的剪刀，冰凉的金属深深硌进掌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这点唯一的依靠捏碎，或是捏成刺向这无情世界的尖锥。她没有哭，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片残破的红，眼底翻涌的东西，比七月的骄阳更灼人，更滚烫。

“铁蛋！小兔崽子！作死啊你！”一声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呵斥，如同炸雷，从旁边低矮土屋的门洞里迸出。陈奶奶扶着朽蚀的门框，颤巍巍地挪出来，手里还攥着沾着菜叶的锅铲，“再敢欺负念念，看我不拿这铲子拍扁你个混账！”老太太满头银丝，腰背佝偻得厉害，可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得像两把刀子，狠狠剜向铁蛋。

铁蛋脖子一缩，像被掐住了嗓子的公鸡，嘟囔着“谁稀罕这破烂玩意儿”，把剩下的半张残破红纸胡乱往念念脚边一甩，带着他那群喽啰，灰溜溜地逃了。哄笑声迅速被燥热的空气吞噬，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满地狼藉的嘲讽。

念念慢慢弯下腰，动作迟缓得像背负着千斤重担。她一片一片，极其小心地捡拾起地上的碎纸，仿佛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尊严和梦想。那些红的碎片躺在小小的掌心，像凝固的、滚烫的血珠。

“念念啊……”奶奶挪到她身边，布满老茧、树皮般粗糙的手抬了抬，似乎想摸摸她的头，最终却只是沉重地落在她瘦削单薄的肩头，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甭听那些混小子嚼蛆。想剪就剪，啊？心里头……痛快就好。咱不指望着这个活命。”那声叹息，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湿气和生活的无奈，比铁蛋的嘲笑更沉重地压在念念的心坎上，让她几乎窒息。不指望着活命？可昏黄油灯下奶奶糊火柴盒熬得通红的双眼；电话那头，母亲为了省下几块钱路费，强忍着哽咽故作轻松的叮咛；还有铁蛋那句像毒刺般扎进心底的“剪不出书本费”……它们化作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冰冷地缠绕上她手中那把小小的剪刀，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默默收起剪刀和碎纸，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片残破的喜鹊翅膀，那撕裂的边缘，仿佛就是她被现实反复撕扯、摇摇欲坠的憧憬。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烙印在滚烫龟裂的泥地上，像一个无声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