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剪纸求生》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承载着辗转难眠的瘦小身躯。窗外的蛙鸣虫唱，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念念悄无声息地爬起身，就着窗棂吝啬地透进来的那一线惨淡月光，摸索出藏在枕头下、用布片仔细包裹的剪刀和一小叠省下来的、带着毛边的红纸。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略显粗糙的纸面纹理，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暖意的安定感，才顺着指尖的神经，缓慢地爬升，暂时压下了白日里那些尖锐冰冷的刺。剪刀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微芒，像她心底深处那簇不肯熄灭、倔强跳动的火苗。她剪得很慢，很轻，几乎屏着呼吸。剪影投射在蒙尘的窗玻璃上，像一个小小的、沉默而固执的仪式，对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压在稚嫩肩头的、名为“现实”的沉重磨盘。细碎的纸屑无声飘落枕畔，如同无数个无声的、沉甸甸的叹息。

日子在燥热、繁重的农活和零星的白烟中，像老牛拉破车般艰难地熬着。空气里的水汽却一天比一天浓重粘稠，闷得人胸口像堵了团湿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感。村头老槐树上挂着的高音喇叭，开始不分昼夜地嘶吼着紧急防汛通知，尖利急促的调子，像钝刀子割着人们本就绷紧的神经。

那晚，念念是被一种沉闷、持续不断、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大轰鸣惊醒的。那声音如同无数头远古巨兽在不远处疯狂地咆哮、翻滚、互相撕咬。紧接着，是奶奶破了音的、带着极度惊恐的嘶喊，那声音穿透了墙壁，也刺穿了念念的耳膜：“念念！快！快起来！水！大水……进村了！！！”

念念如同被冰冷的鞭子抽中，猛地弹坐起来，赤脚跳下地。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的脚踝——浑浊的泥水己经淹没了地面，正以肉眼可见的、令人绝望的速度疯狂上涌！黄褐色的浊流裹挟着断裂的树枝、腐烂的草叶、甚至不知名的小动物尸体，猛烈地冲撞着土坯垒成的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外面，彻底成了一个地狱般的声场：远处房屋倒塌的轰然巨响如同天崩地裂；近处是村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绝望的呼救；牲畜临死前惊恐万状的嘶鸣；还有那无处不在、越来越近、如同死神踏着大地奔袭而来的、沉闷而恐怖的洪水奔流声！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在溶解！

“奶！”念念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奋力扑向奶奶的床边。水己经没过了膝盖，巨大的冲力让她站立不稳，冰冷的泥水带着刺鼻的腥臭和腐烂气息，疯狂地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寒意瞬间侵入骨髓。她抓住奶奶枯瘦如柴的手臂，用尽吃奶的力气想把她从湿透的床铺上拽起来。浑浊的水呛进了奶奶的口鼻，她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却沉重得像陷入淤泥的石头。

“走…快走…念念…别管我…自个儿活命…”奶奶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她用尽最后力气推搡着孙女。

“不！一起走！”念念嘶吼着，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腥臭的泥水冲刷而下。她死死抱住奶奶瘦小的身体，双脚在滑腻粘稠的水底拼命蹬踏、寻找着力点，每一次移动都如同在胶水中跋涉。浑浊的水浪带着巨大的力量劈头盖脸打来，腥臭的泥浆灌入口鼻，呛得她几乎窒息。绝望，像这冰冷的洪水，瞬间没顶，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

就在这灭顶的窒息感中，一个念头，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她混乱、濒临崩溃的脑海！

剪纸！红纸！那鲜艳夺目的、即使在最混沌的黑暗和浊流中也无法被忽视的颜色！那是唯一能穿透这死亡幕布的信号！

求生的本能瞬间点燃了身体里所有的潜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念念一手死死箍住奶奶，另一只手如同发疯般在漂浮的杂物和不断上涨的冰冷水流中疯狂摸索！床头柜！她记得！她记得那叠省下来的、最厚实坚韧的朱红纸，就塞在床头柜最下面那个快要散架的抽屉里！水己经无情地淹到了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泥浆感和冰冷的刺痛。指尖在浑浊腥臭的水下疯狂地抓挠、探寻，撞到漂浮的木盆，碰到湿透沉重的棉被……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熟悉的、硬硬的木质把手！是抽屉！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整个头扎进冰冷刺骨、污秽不堪的水里！浑浊的水瞬间淹没了一切感官，只有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摸索着拉开抽屉，不顾一切地抓住里面那整叠早己被水浸透泡软、沉甸甸如同砖块的红纸！它不再轻盈，却比世上任何武器都珍贵万分。

她猛地钻出水面，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剧烈地咳嗽，吐出口中的泥浆。顾不上擦去脸上污浊的水痕，念念一手死死抱着那叠湿透沉重、几乎要散开的红纸，一手奋力划开粘稠的浊流，拖着意识模糊的奶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屋里唯一的高地——那张老式雕花木床的顶架——一寸寸地挪动。洪水翻滚咆哮着，拉扯着她们的身体，每一次移动都像在与无形的、力大无穷的怪兽进行着生死拔河。终于，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指甲抠进腐朽的木框也浑然不觉的挣扎后，她连推带顶地把奶奶弄上了那狭窄、湿滑、仅容一人的床顶横架。随后，自己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和奶奶紧紧依偎在一起，蜷缩在方寸之地。汹涌的黄色浊流就在她们脚下不足一尺的地方翻滚、咆哮、吞噬着一切，卷着各种漂浮物，像一条暴怒的、饥饿的恶龙，随时准备将她们拖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