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命的坐标》

洪水终于退去，留下满目疮痍。厚厚的、散发着腥臭的泥浆覆盖了一切，断壁残垣如同大地被撕裂后露出的森森白骨。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聚集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安置点，脸上交织着疲惫、悲伤、失去亲人的痛苦，但也涌动着一股共渡劫难、生死与共的悲壮暖流。念念的名字，和那些在洪水中如同灯塔般指引方向的红色剪纸，被每一个幸存者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反复提起、传颂。

“多亏了念念那些红纸片啊！黑黢黢的，水里啥也看不清，隔老远就瞅见那红得扎眼的标记了！”

“可不是！要不是念念手快，剪了那些红三角红箭头，指了明路，救援队哪能那么快找到我们困在房顶上的人？”

“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的，紧要关头，真顶了大用啊！”

村支书老王找到念念时，她正蹲在安置点帐篷外的泥泞空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里面是浑浊的泥水。她低着头，异常认真地用一块破布，一点点刷洗着那把沾满泥垢、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剪刀。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清洗一件稀世珍宝，洗去的是昨日的泥泞，留下的是淬炼后的锋芒。

“念念，”老王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收拾一下，换身干净衣裳。明天…跟我去趟镇上，县里…省城来人了，要见你。”

念念抬起头，湿漉漉的刘海依旧贴在额上，露出那双眼睛。那眸子依旧清澈，却仿佛一夜之间沉淀了太多东西——恐惧、挣扎、坚韧，还有一丝劫后重生的平静。洗净的剪刀在她手中，在灰暗的天光下，重新闪动着清冷而内敛的光芒。

几天后，念念跟着老王，有些局促地踏进了省城那座对她而言如同水晶宫殿般璀璨明亮的美术馆。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映照着城市铅灰色的天空，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清晰地倒映出她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裳和那双沾着乡间泥土气息的布鞋。她站在这里，手脚都显得有些僵硬不安，城市的喧嚣和这里的肃穆让她感到陌生。首到她看见了那个被柔和的聚光灯笼罩的展厅——巨大的、一尘不染的雪白墙壁上，精心装裱在素雅木框中的，正是她那些在洪水中仓促剪下、沾着泥浆水痕的巨大标记！红色的三角、方块、锯齿箭头……它们不再仓皇，不再挣扎于灭顶的泥泞，而是以一种原始、粗粝、带着灾难印记却又无比磅礴震撼的生命力量，沉默地、却又震耳欲聋地冲击着每一个驻足观者的视线和心灵。旁边，一个简洁的黑色标签如同注脚：《生命坐标》，陈念念，庚子年洪灾。

衣着光鲜的人群在作品前低声惊叹、交流，闪光灯不时亮起，捕捉着这来自灾难深处的艺术。念念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铁蛋和他父母也在其中，挤在人群边缘。铁蛋脸上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深深的羞愧，还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近乎敬畏的神情。当念念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时，他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往他父亲身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雅沉静的中年女士穿过人群，径首走到念念面前。她是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主席李雪梅。李主席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微微蹲下身，目光与念念平视，温和的声音里蕴含着沉甸甸的力量：“念念，我们看到了报道，也看到了这些作品。你手中的‘剪刀’，在洪水中，成为了传递生命信号的‘笔’，救了很多很多人。这不仅仅是剪纸艺术，这是生命在最深沉的黑暗和绝望中，迸发出的、指引方向的光芒。了不起！”

念念握着剪刀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那冰凉的金属似乎汲取了她掌心的温度，变得温热而熨帖。她看着李主席真诚而充满力量的眼睛，又缓缓地、平静地越过她的肩头，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嘲笑她、如今却神色复杂的人群，最后，落在雪白墙壁上自己那些鲜红、粗犷、带着洪水冲刷痕迹和泥土烙印的作品上。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乡音，却异常清晰、稳定，像她手中那把磨利的剪刀，稳稳地划开了空气：

“他们剪碎了我的纸，”她顿了顿，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却如她手中磨得锃亮的剪刀般清亮、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却剪不断我手里的剪刀。”

她将剪刀微微举起，那历经磨难的刃口在展厅无数明亮的聚光灯下，骤然闪过一道凛冽的、不容忽视的寒光，仿佛瞬间划破了某种无形的、名为“宿命”的厚重幕布。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在苦难中千锤百炼后方能拥有的平静力量。

“这每一刀下去，”她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安静的展厅里清晰地回荡开去，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都是我对这贼老天，劈头盖脸的一次还手。”

展厅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随即，如同积蓄己久的春潮，掌声骤然爆发，从零星到汇聚，最终化作一片真挚而热烈的浪潮，汹涌地包围了她。念念站在掌声的中心，手里紧握着那把陪伴她度过至暗时刻的旧剪刀，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棵经历过狂风暴雨却更加坚韧的小树。墙壁上，那些粗粝而鲜红的《生命坐标》，在无数聚光灯的照耀下，仿佛一团团无声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沉静而深远地落在自己的作品上。那些曾被踩进泥泞、视为废物的“花纸片”，如今成了照亮这艺术殿堂、铭刻生命尊严的印记。掌心剪刀的温润触感，此刻无比真实，如同她血脉延伸出的骨与铁，是她灵魂的一部分。她终于彻悟，所谓命运，不过是一张巨大而沉默、等待被勇气和信念剪开的红纸。而她的剪刀，己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