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 抹除

灰雾公馆的清晨，总是裹着陈年灰尘和某种无形低语的气味。我缩在窗边那张褪色的天鹅绒扶手椅里，指关节无意识地着画板粗糙的边缘。窗外，灰雾像凝固的牛奶，吞噬了庭院里所有棱角和色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鸟鸣，没有风声，只有壁炉里柴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摊开膝盖上的素描本。孩子们的作品。稚拙的线条，夸张的色彩，向日葵扭曲着伸向纸页边缘不存在的太阳，蜡笔涂抹的天空是病态的紫红色。本该是温暖的，此刻却像一叠等待审判的证物。我的规则刻在骨髓里，烧掉所有出现“第八日”的画。每一幅被投入火焰的画作，都让我指尖残留着冰冷的灰烬气味，像某种不祥的烙印。

指尖传来一丝细微的、针扎似的异样。我低头。右手食指的指腹，一小块皮肤，颜色变得……寡淡了。不是苍白，而是像被劣质橡皮擦用力蹭过，原有的粉润肉色褪去，露出底下纸张般的灰白底子，边缘甚至隐约透出铅笔素描的排线痕迹。我猛地攥紧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真实的痛感传来，但那块褪色的皮肤毫无知觉，像一张粗糙的纸片贴在我的血肉上。

“阶段西……” 我喃喃自语，胃里像塞了块冰。异化进程表上冷冰冰的字句——“阶段4：手指褪色成素描线条”——此刻成了钉在我肉体上的宣告。它真的开始了。

“王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我抬头，是苏雨。她抱着胳膊站在客厅通往餐厅的拱门下，苍白的脸在灰暗光线里像个易碎的瓷偶。她总是很冷，即使壁炉烧得很旺。“早餐……准备好了。陈默在厨房发现了些罐头，标签上的日期……”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有星期八。”

我的心沉了一下。又是星期八。这个禁忌的数字，这个被世界遗忘的缝隙，无处不在，如同这公馆里弥漫的灰尘。它出现在孩子们的画里，出现在冰箱里过期的罐头标签上，现在，又出现在食物上。它像一种缓慢扩散的霉菌，侵蚀着一切认知的边界。

餐厅里弥漫着罐头肉和压缩饼干混合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气味。张远警官背对着我们，站在唯一的窗户前，身形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警徽在他深蓝制服上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那光似乎……比昨天更黯淡了些？他的影子被窗外的灰雾拉长，投在斑驳的墙纸上，轮廓边缘模糊不清，像是随时会融化。林夏医生坐在长桌尽头，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己经皲裂发黑的旧书，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专注。她面前的咖啡早己冷透，浑浊的液体表面映不出任何倒影。

没人说话。只有勺子偶尔刮过罐头铁皮的刺耳声响，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扎耳。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规则泥沼里挣扎，像被无形蛛网黏住的飞虫。信任？那更像是一种奢侈品，一种在生存高压下随时可能崩断的脆弱丝线。

“今天的‘清理’……” 我打破沉默，声音干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我身上。那目光里有警惕，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异常”即将被清除的麻木期待。

我拿出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是昨天那个叫小伟的男孩画的。画面中心，一辆明黄色的校车正驶过一座歪歪扭扭的彩虹桥。色彩浓烈，充满了童真的活力。但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车头挡风玻璃的上方。那里，本该是蓝天白云的位置，用刺眼的血红色蜡笔，画着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数字——“8”。它像一个丑陋的伤疤，一个亵渎的印记，粗暴地烙印在这童真的画面之上。

那“8”字的笔画，并非孩童笨拙的涂鸦。它的线条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流畅，边缘微微扭曲、蠕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不可见的触须在笔画内部缓缓爬行。凝视它时，耳畔似乎响起一阵极其微弱、频率却高得刺耳的嗡鸣，像金属丝在颅骨内摩擦，带来一种冰冷的、沿着脊椎向下蔓延的恶心感。那是“星期八”的污染，一种对现实规则的亵渎低语。我的褪色指尖触碰到那数字，皮肤下传来一阵细微的、纸张被揉皱般的窸窣感，仿佛那蜡笔的线条在主动舔舐我的血肉。

“找到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焚烧点选在壁炉前。冰冷的石砌壁炉膛口像一个张开的、没有牙齿的巨口。我划燃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本该带来暖意，但火焰接触空气的瞬间，一股阴冷的寒气却扑面而来，激得我汗毛倒竖。那火焰的颜色……不对。不是温暖的橘黄，而是一种病态的、冰冷的幽蓝色，焰心深处似乎蜷缩着一团更深的、蠕动着的黑暗。

我将画纸一角凑近那诡异的蓝焰。

“嗤——”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去，发出一种湿冷的、仿佛油脂被烧灼的声音。幽蓝的火焰瞬间包裹了那张画纸。血红的“8”字在火焰中疯狂地扭曲、挣扎，像一条被投入沸油的怪虫。它周围的蜡笔色彩——明亮的黄色校车、绿色的树木、蓝色的河流——在蓝焰中并未正常燃烧碳化，而是像被无形的橡皮擦狠狠擦除，一片片地剥落、消失，留下大片惨白的、空无一物的纸基。而那个“8”字，却在火焰中变得愈发清晰、猩红欲滴，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被抹去的色彩与生命力。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焦糊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蜡笔融化的塑料味和一种……更深邃的、如同陈年墓穴被掘开般的腐败气息。灰烬没有飘散，反而沉重地坠落在炉膛冰冷的石头上，凝结成一小撮粘稠、油腻的黑色物质，像某种生物的排泄物。更可怕的是，在那蓝焰舔舐画纸的噼啪声和湿冷的燃烧声之下，我清晰地捕捉到了别的声音——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砂砾摩擦的低语，断断续续，不成语句，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首接钻进我的耳道，搔刮着我的脑髓。壁炉砖石的阴影似乎也浓郁了几分，蠕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因这焚烧而苏醒，发出无声的咆哮。

画纸彻底化为灰烬。火焰熄灭，留下一片死寂和刺骨的寒意。那诡异的低语似乎也随着火焰的消失而沉寂下去，只留下耳膜深处嗡嗡的回响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焦糊味，顽固地缠绕在鼻端。我盯着炉膛里那撮粘稠的黑色灰烬，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焚烧，都像是在亲手献祭一部分正常的世界，喂养这公馆深处不可名状的饥渴。

就在那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我淹没时，客厅角落那台老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晶体管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

“滋啦……滋啦……”

所有人都惊得跳了起来。张远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陈默眼镜片后的瞳孔急剧收缩，苏雨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林夏猛地合上了面前的书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电流杂音持续了几秒，然后，一个毫无感情、冰冷得如同金属摩擦的播音腔调，强行挤入了这片死寂：

“……紧急插播……上午7点45分左右，本市……阳光路……路段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车牌号为‘滨B-XXXXX’的明黄色校车……在驶过彩虹桥时……突然……消失……”

播音员的声音在这里出现了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仿佛信号受到了强烈的干扰，又像是那个词语本身带着某种禁忌的重量。

“……消失。” 冰冷的词语最终被吐了出来，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确凿。“现场……未发现任何撞击痕迹……车辆残骸……或……幸存者……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滋啦……滋啦……”

广播信号彻底中断，只剩下单调刺耳的电流白噪音，在死寂的公馆客厅里持续回响，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滨B-XXXXX。明黄色校车。彩虹桥。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小伟的画！那幅我刚投入冰冷蓝焰中焚烧的、画着黄色校车驶过彩虹桥的画！广播里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与那幅画严丝合缝！那个血红的“8”……就是它！那根本不是意外！是我的焚烧！是我的手抹除了那辆校车！连同车上可能存在的所有生命！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只褪色成灰白线条的右手食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焚烧画纸时那冰冷的触感。那感觉不再是幻觉，不再是异化的前兆，而是……粘稠、温热、仿佛刚刚沾染了……鲜血。

我的胃猛地痉挛，一股酸液首冲喉咙。我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壁炉石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皮肤，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灭顶的寒意。

“王莉？” 张远的声音传来，带着警员特有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又落在我死死攥紧的、那只褪色的右手上。

我无法回答。我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视线模糊，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和广播里那冰冷的“消失”二字混合成一股滔天的洪流，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是我烧掉了它。是我用那诡异的蓝焰，抹除了一辆真实的校车和上面可能存在的生命。规则不是保护伞，规则是屠刀！而我，成了这把刀最顺从的持握者！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客厅里每一张惊疑不定的面孔——张远紧绷的下颌线，陈默镜片后闪烁的代码般冰冷的光，苏雨惨白如纸的脸颊，林夏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神。他们的规则呢？林夏的“不要治疗任何伤口”，张远的“看到自己必须逃离”，苏雨的“背诵镇魂咒”……它们背后，又隐藏着怎样血腥残酷的代价？我们遵守规则以求生存，却不知每一次遵守，都是在为这灰雾公馆，为那不可名状的“混沌之主”，献上更丰盛的祭品！

壁炉里，那撮粘稠的黑色灰烬静静地躺着，像一只冰冷、嘲讽的眼睛。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刚刚被抹去的现实。而窗外，那凝固的灰雾似乎翻滚得更加粘稠，如同一锅煮沸的、由遗忘和疯狂熬制的浓汤，无声地嘲笑着我们所有徒劳的挣扎。

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右手食指。那褪色的、铅笔线条般的区域，似乎……比刚才扩大了一圈。边缘的“排线”更加清晰、锐利，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正拿着无形的铅笔，在我活生生的血肉上，一笔一划，坚定而残忍地，将我勾勒进一张名为“画中替身”的、永恒的素描草稿里。

下一个被彻底抹除的……会是什么？或者说，会是谁？

我站在冰冷的壁炉前，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那无休无止的电流白噪音，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吞噬现实的灰雾公馆里，我们每个人，都早己是画中人。只待那无形的橡皮擦，或者那冰冷的蓝色火焰，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