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断层

如果说新沪是一座仍在不断自我进化的智能城市，那么南城区旧工业带，就像是一段失效但又无法删除的残存代码。

林澈站在404区外围。他来过这里一次，那是七年前，跟随导师做城市废弃结构研究时路过。但这一次，他不是被动路过，而是沿着父亲图谱中的一段异常回路，主动来到这里。

那段构造图谱在模拟中出现了诡异的“折叠反馈”现象。

他将图层反复对比，最终在城市历史数据中发现了与这片区域重叠的废弃建筑编号。但奇怪的是，无论终端权限如何切换，这栋建筑都处于一种“逻辑漂移”状态：定位存在，图像为空，文件归档为“状态不可定义”。

这不是普通的失效。这是一种结构性“忘记”。

404区的入口并没有封锁线，只有一段磨损严重的警示标识。上面写着“结构不稳定 · 谨慎进入”，但用的是早己淘汰的语义级旧字体系统。

他穿过那道牌子时，终端地图微微一晃。

图标开始从实线变为虚框，然后逐步消失。

——失去定位了。

这在新沪是极其罕见的现象。即使在下沉通道、能源故障区，基础定位系统依然能够维持图层映射。但这里却彻底脱离了主图层——就像是这片区域从城市的逻辑中“被挖掉了”。

他向前一步，耳边传来极微弱的嗡鸣。

不是耳鸣，而是一种极低频的空间振动感。终端自动切换为离线模式，屏幕上浮现出一个冷灰色的提示框：

【提示：区域感知结构异常】

【当前行为记录未纳入主日志】

【请勿试图重构此处记忆数据 · 建议立即退出】

林澈盯着那行提示，目光平静。

他知道，自己己经走进了城市的“未记之地”。

林澈的终端是一枚环形贴合式腕带，由构造图谱研究所配发，采用高生物兼容材料制成，可与皮肤表面稳定接触并感应微弱神经电位变化。它并非植入式装置，而是通过表层反馈与脑电波感应，实现图谱记录与意识干扰捕捉的科研型设备。他此前从未见过它如此自动反应，说明此处不仅信号异常，更可能存在“意识层触发回响”的现象。

这就是图谱中折叠反馈点的位置。外观看上去不过是典型的上世纪后期轻工业配楼，窗户破碎，墙体剥落，感应磁带早己失效。

他正准备靠近，腕部终端突然震动了一下。不是警报，也不是通讯，而是终端因为感应异常环境信号，自动进行了一次静态图像缓存。这是用于记录潜在图谱结构波动的研究功能之一，通常只在构造模拟环境中偶发触发。与此同时，一段画面悄然出现在本地缓存中。

林澈下意识点开缓存内容，画面定格在他刚刚站在楼前的一幕。但这段图像明显不是他主动拍摄的角度，更像是从某个监测点或终端外部感应所生成的场景重构图像。

他在画面中站立不动，而在他背后几米的位置，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那不是人影，而是像某种图纸被立体投影出来后重新扭曲、拼接的图块结构。它的形状不稳定，像是在空气中呼吸，又像是从他脑中被抽离出来的一段残像，被这栋楼前的空间“映照”出来。

那一刻，林澈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不是外界生成的幻象，而是自己的某部分被显现了出来——他意识中的某种结构，被这里读取并反映了出来。

他迅速转头，什么也没有。但那段短片仍保存在终端里，像是另一个自己留下的讯号。

这时，一个略带沙哑、像旧广播设备中传出的男声从侧后方传来：

“它不是真的在你背后。”

林澈转头，看见了杜北。

老人穿着那件熟悉的灰蓝工服，手里拿着能量接收器，像是在调试什么——或者，仅仅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在意。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林澈下意识警觉，语气不自觉带上一丝戒备。

老人慢悠悠抬起头，嘴角像笑又不像笑。

“我叫杜北，这片旧区的遗留维护员——或者，也可以说，是个不被系统信号接收的人。”

他晃了晃手中的能量接收器，“这东西十年前就该退役了，但你现在还能在这片区域里接到它的信号，不觉得说明点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林澈依然保持距离。

“我啊？我在这里看看有没有‘走散的图’，顺便等一等像你这种还愿意往回走的人。”他顿了顿，“这地方走得太久的人，不是跟着谁，而是被带回来的。”

“你也进来过？”

“进来过一次。”他说得轻描淡写，“那时候还年轻，以为断层就是供电记录没备份。”

林澈没问他那次经历了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进楼了。”

“你可以进。但记住，”杜北把那接收器关掉，语气像是说一件根本不会有人记录下来的旧事：

“你看到的每一个拐角，都不一定是你走过的那个。”

—

林澈推开门，楼内是一片难以形容的昏暗——不是没有光源，而是光线在空气中像液体一样缓缓流动，贴着墙壁滑行，避开他所处的位置。

他缓慢向前走，脚步声在墙面上回荡出不对称的回响。似乎每一步都不是落在同一个空间的地板上，而是被某种延迟的结构“重新播放”了一遍。

走廊尽头有一面镜子。老旧，布满划痕。

他本不想靠近，却发现终端界面开始显示出一段新的数据投影——那是他之前绘制过的一段未完成图谱残片，竟然与镜中划痕形成了部分重合。

他皱起眉，走上前。

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脸。还有一道正在逐渐成形的图形。

那不是他画的。

是镜子“替他”补完了那段图。

林澈站在镜子前，沉默良久。他忽然意识到：这片断层区域，不仅保存着城市想要遗忘的空间——也映照出他精神中那些仍未具象化的图谱轮廓。

林澈下意识地抬起终端，尝试记录镜中的构造图形。但当扫描界面刚刚捕捉到图形外轮廓时，终端的画面剧烈闪烁，随即弹出一行提示：

【构造图谱异常延展 · 重构节点漂移】

【图形己超出本机解析稳定范围】

【建议立即中断记录行为】

图形开始在镜面中自行延伸，轮廓变得模糊，并出现类似“图谱自我补全”的特征性节点生长。他从未设定过这种模块形式，甚至意识到，那些新增图块可能来自于他尚未思考完成的“构造模型雏形”。

终端识别失败，自动启动记录保护程序，图形被强行截断。镜面发出一阵微弱的嗡鸣，随即裂出一道极细的纹痕，仿佛刚才那段共鸣对现实造成了真实的扰动。

林澈感到一阵寒意。他迅速后退数步，强行关闭终端感应接口。

他意识到，这个区域的镜面不仅是反射结构，更是某种“意识图谱回响装置”——并非为人类准备，而是为某类图谱结构留下的逻辑缓存回路。

这并不是他可以深入的阶段。

他取下终端，将强行记录的数据打包入离线存储，准备带出后提交给沈珩。

就在他即将离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面镜子。

图像己经消失，但在镜面角落的金属框边，有一道极浅的笔迹浮现，像是被某种热量熏刻而成：

L.Guan — 0312E

林澈瞳孔轻缩。

那是他父亲的签名格式。

也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一组构造编号。

他没再犹豫，迅速离开了断层区域。

离开这座城市未曾记住，却无声保存的空间。

他刚走出建筑门口的那一刻，杜北仍靠着旧墙坐着，手里的能量接收器像是从未动过。阳光透过建筑缺口洒落，他仿佛与那片阴影边缘一同沉默着。

“找到你想找的了吗？”杜北语气没变，依旧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玩味。

林澈没有立刻回答。

“那面镜子……好像还没说完。”他最终道。

“镜子什么时候能说完？”杜北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有些地方不是用来一次走完的。”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

杜北顿了顿，目光看向远处断层深处。“我进去过一次，然后出来后——那条回来的路，就变了。”

林澈静静看着他。

“但我还记得原来的路是什么样的。”杜北补了一句，语气淡得几乎听不清。

林澈点点头，将终端数据妥善封存。他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而杜北，似乎也从未真的离开过。

（第三章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