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馊饭与红褂

馊饭味混着劣质胭脂香，熏得林青禾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猛地睁开眼，一片刺目的红。

不是精神病院灰白墙上的污渍，是粗布红褂，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油腻的八仙桌挤在眼前，铝饭盒里凝着猪油的白菜帮子，墙角堆着两袋鼓囊囊的麦子，扎着褪色的红布条——八十块钱，外加一百斤粮票。这就是她的价码，前世今世，分毫不差。

“青禾，发啥愣？给绍军倒茶呀！”王桂花尖利的嗓音刮过耳膜，带着一种刻意讨好的热络。她那张刻薄的脸凑过来，颧骨高耸，嘴唇涂得过分红艳，像刚啃过死老鼠。粗糙的手指狠狠拧在林青禾胳膊内侧，熟悉的钝痛炸开。

林青禾指尖一颤，滚烫的搪瓷缸差点脱手。缸身上印着俗气的红双喜，边缘掉了几块瓷，露出底下黑黢黢的铁皮。

“哎哟，新娘子害羞啦！”桌对面一个豁牙老头咧着嘴笑，唾沫星子喷到菜汤里。

“梁家小子有福气，桂花嫂子，你这闺女盘亮条顺，五十块彩礼，值！”另一个附和着，筷子毫不客气地插向盘里唯一的肉片。

五十块？林青禾心里冷笑一声。前世她浑浑噩噩嫁过去，很久以后才知道，梁绍军家实际给了一百三。那八十块和一百斤粮票，早被王桂花扣下，填了她宝贝儿子林大宝的学费窟窿。

她抬眼，看向这场婚宴的“主角”。梁绍军穿着崭新的确良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抹了发蜡，梳得油光水滑。他端坐在主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扫过林青禾时，带着一种打量货物的轻慢。前世她只觉得他斯文体面，是村里姑娘们羡慕的对象，如今再看，那眼底藏着的算计和凉薄，像淬了毒的针。

“倒茶。”梁绍军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记忆的闸门轰然撞开。不是害羞，是恐惧。冰冷的束缚带，注射器推进皮肉的刺痛，梁绍军隔着铁栅栏冷漠的脸，王桂花尖利的咒骂“疯婆子丢人现眼”……最后是黑暗，无边的黑暗和窒息。她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去，草席一卷，扔进了后山乱葬岗。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这桩用五十块买断她一生的“好亲事”！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林青禾死死攥住搪瓷缸，指节捏得发白。缸壁的温度烫得灼人，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冰冷恨意。

“叫你倒茶！聋了？！”王桂花见她不动，脸上挂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扬手就要打下来。那粗糙的手掌带着风，林青禾甚至能闻到她袖口沾染的猪食馊味。

就是这只手，前世无数次扇在她脸上，骂她赔钱货、扫把星。也是这只手，在精神病院的缴费单上签了字，把她推进地狱。

电光石火间，林青禾动了。

不是躲闪，不是顺从。

她猛地抬手，不是去挡王桂花的巴掌，而是狠狠一扬臂！

哗——！

半缸滚烫的、浑浊的茶水，混着几片泡发的劣质茶叶末，兜头盖脸，全泼在了梁绍军那张精心打理过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梁绍军脸上那丝虚假的笑意彻底僵住，热水顺着他的发梢、眉毛、鼻梁往下淌，冲开了发蜡，弄脏了崭新的白衬衫领口。几片湿漉漉的茶叶粘在他额头上，滑稽又狼狈。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有微微颤抖的下颌和骤然阴鸷的眼神，暴露了他滔天的怒火。

满屋子的喧闹像被利刃斩断，瞬间死寂。豁牙老头的半块肉片掉进汤碗，溅起油花。所有人都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桌边的林青禾。

王桂花扬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像是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儿。

“你……你……”梁绍军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气音，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他昂贵的裤子上晕开深色的水渍。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林青禾！你疯了？！”

“疯？”林青禾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子一样，清晰地凿进每个人的耳膜。她随手将那个印着“囍”字的破搪瓷缸往油腻的桌面上一扔，“咣当”一声脆响，震得碗碟跳动。

“梁绍军，”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杯茶，敬你。敬你前世今生，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退婚！”

两个字，炸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簌簌往下掉。

“什么？！”王桂花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被踩了脖子的鸡，“退婚？！林青禾！你敢！”

她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枯瘦的手指带着一股狠劲，首抓林青禾的脸。“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反了天了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带着汗臭和猪食味的巴掌带着风扇过来。林青禾早有防备，猛地侧身躲过。王桂花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林青禾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犹豫。她抄起桌上那个装猪油白菜的粗陶大碗，里面还剩半碗凝固的油汤和几片菜帮子。碗又沉又凉。

“啪嚓——！”

一声更响亮的脆裂声！

林青禾不是挡，而是狠狠地将那粗陶碗砸在脚下油腻的青砖地上！

碎片西溅！凝固的白色猪油、蔫黄的菜叶子、浑浊的油汤，炸开一片狼藉。几滴滚烫的油汤溅到王桂花的脚踝上，烫得她“嗷”一嗓子跳起来。

满屋子的人彻底傻了。豁牙老头嘴里的肉掉了都不知道。梁绍军脸上的茶水还在往下滴，配上那惊愕扭曲的表情，活像个滑稽的面具。

林万才原本蹲在角落闷头抽烟，这会儿也惊得站了起来，烟袋锅子都掉了，火星子溅到脚边也没察觉。

林青禾站在一地狼藉和死寂的中心，胸口剧烈起伏。粗布红褂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扫过梁绍军那张由震惊转为暴怒的脸，掠过王桂花因疼痛和愤怒扭曲的五官，最后看向角落里那个一脸懵懂、只知道啃鸡腿的弟弟林大宝。

前世今生，所有的屈辱、压榨、背叛、窒息感……都浓缩在这一刻的爆发里。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开满屋死寂：

“梁家的亲事，我退了。”

“这疯子媳妇的名头，我林青禾认了！”

“我要嫁，”她顿了顿，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仿佛钉死在某个虚无的点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就嫁那个‘疯子’周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