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撕婚书

那声“退婚”的余音还在油腻的空气中震颤，王桂花己经彻底疯了。

“啊——！！”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干瘦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不管不顾地扑向林青禾，枯枝般的手指带着风，首首抓向她脸。“我撕了你这张烂嘴！反了！反了天了！”

林青禾早有防备，猛地往后一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王桂花扑了个空，指甲在粗糙的墙皮上刮出几道白印子。她踉跄一步，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

“林青禾！”梁绍军终于从被泼茶水的震惊和暴怒中彻底回神。他猛地站起身，那身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湿了大片，紧紧贴在胸膛上，狼狈不堪。额头上还滑稽地粘着两片泡发的茶叶。他脸色铁青，嘴角抽搐着，再没了半分之前的斯文假象，只剩下被当众羞辱后的狰狞。“你再说一遍？！”

满屋子的人终于从死寂中炸开了锅。

“老天爷！这丫头真疯了？”

“退婚？桂花嫂子家收的彩礼钱都买成麦子了吧？”

“绍军可是镇上供销社的会计！铁饭碗！她这是被鬼上身了？”

“就是！多少姑娘挤破头想嫁绍军，她林青禾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退婚？”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惊扰的苍蝇。豁牙老头捡起掉汤里的肉片，在衣襟上蹭了蹭，塞回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疯了，真疯了……”

林万才也慌了神，烟袋锅子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几步冲过来，黝黑粗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对着林青禾低吼：“死丫头！胡咧咧啥！快给绍军道歉！快！”他想去拉林青禾的胳膊，却被她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林青禾没看林万才，也没理会王桂花怨毒的嘶吼。她所有的目光都钉在梁绍军那张扭曲的脸上，像淬了冰的针。

“梁绍军，”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刚才的爆发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满屋的嘈杂，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我说，退婚。”

她说完，不再看梁绍军瞬间变得铁青的脸，也不看王桂花几乎要扑上来撕咬的架势。她的目光转向林万才，那个蹲在角落抽了一辈子烟袋、永远沉默寡言、却也永远默认妻子压榨女儿的父亲。

“爹，”她叫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去，把婚书拿来。”

林万才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王桂花。

“你敢！”王桂花尖叫着，像护食的母鸡，“林万才！你敢动一下试试！那婚书是收在箱底的！是绍军跟我们家青禾的定亲文书！你敢动，我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林青禾没理会王桂花的歇斯底里，只是盯着林万才，又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去拿。”

林万才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他从未在女儿眼中看到过这样的东西——不是哀求，不是委屈，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他嘴唇哆嗦着，看看状若疯癫的老婆，又看看一脸寒霜的女儿，再看看满屋子等着看热闹的村邻，最后，视线落在梁绍军那张阴沉得快滴水的脸上。

“万才叔，”梁绍军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你们林家，这是要悔婚？我梁家的脸面，是这么好踩的？”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林万才一个激灵。梁家在镇上有人，梁绍军更是供销社的会计，得罪不起啊！他咬了咬牙，心一横，猛地转身，踉跄着冲进里屋。

“林万才！你个没卵用的窝囊废！你给我出来！”王桂花拍着门板哭嚎，指甲在薄薄的门板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声音。

里屋传来翻箱倒柜的哐当声。片刻，林万才佝偻着背出来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有些泛黄的毛边纸。他不敢看王桂花，也不敢看梁绍军，低着头，像捧着一个烧红的炭块，颤巍巍地递向林青禾。

林青禾没接。

她看着那张纸。那薄薄的一张纸，就是前世勒死她的绳索。上面用毛笔写着她的名字，写着梁绍军的名字，写着“秦晋之好”、“永结同心”的屁话，底下盖着鲜红的指印——有她的，有梁绍军的，还有林万才和王桂花作为“主婚人”按下的。

前世，她就是在这张纸上按下的指印，从此万劫不复。

“打开。”林青禾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林万才抖着手，展开了那张泛黄的婚书。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内容清晰可见。满屋子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聚焦在那张决定性的纸上。

林青禾的目光扫过那些虚伪的字句，最后定格在末尾那个鲜红、稚嫩、带着一丝颤抖的指印上——那是她前世的绝望和认命。

够了。

她忽然动了。

没有预兆，快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只见她一步上前，在林万才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夺过那张展开的婚书！

“林青禾！你要干什么？！”梁绍军瞳孔骤缩，厉声喝道。

王桂花也停止了哭嚎，惊愕地看着。

林青禾没说话。她两只手捏住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她前世血泪的纸，捏住那写着“永结同心”的虚伪承诺。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双臂猛地一分！

“刺啦——！”

一声尖锐、刺耳、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撕裂声，狠狠地撕破了满屋的嘈杂！

那声音如此清晰，像布帛碎裂，更像某种无形枷锁被生生扯断！

泛黄的纸张被从中撕开，脆弱的纤维断开，毛笔字被粗暴地分割成两半。“秦晋之好”裂了，“永结同心”碎了！

林青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撕开一次还不够！

“刺啦！刺啦！刺啦！”

她双手翻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将那裂成两半的纸片再次对折，再撕！再对折，再撕！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每一次撕裂的声音，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梁绍军和王桂花的脸上，抽在那些等着看林家笑话的村人脸上。

梁绍军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难看的惨白和压抑不住的暴怒。他精心维持的体面，他供销社会计的骄傲，在这一刻，被林青禾撕得粉碎，像垃圾一样踩在脚下！

王桂花彻底傻眼了，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满屋子的人，包括豁牙老头，都屏住了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林青禾那双翻飞的手。

几秒钟，仅仅几秒钟。

那张代表着婚约、代表着林家攀上高枝希望的婚书，变成了一把皱巴巴、边缘参差不齐的碎纸屑。

林青禾的手停了下来。

她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不是因为累，而是那股积压了两世的浊气，似乎随着这撕碎的动作，呼出去了一些。她低头，看着掌心那一小捧废纸，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抬起手。

不是递给谁。

而是手腕一扬！

呼啦——

那一把承载着屈辱和枷锁的碎纸片，被她用力地、狠狠地扬了出去！

纸屑纷纷扬扬，像一场肮脏的雪，飘飘洒洒，落向梁绍军那张惨白扭曲的脸，落向他湿漉漉的、沾着茶叶的头发，落向他价值不菲的的确良衬衫，落向油腻的地面，落向惊呆的村民脚边……

有几片碎纸，甚至飘到了豁牙老头没来得及合拢的嘴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只有纸屑还在无声地飘落。

林青禾甩了甩手，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梁绍军，扫过浑身哆嗦说不出话的王桂花，扫过一脸惊骇的林万才，最后，扫过满屋子表情各异的村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

“婚，退了。”

三个字，掷地有声。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步。

粗布红褂的下摆扫过地上碎裂的粗陶碗片，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挺首了单薄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门口。那里，是午后刺目的阳光，是混杂着猪粪和泥土味的空气，是通往“疯子”周峥家的那条，被所有人视为绝路的小道。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和无数道或惊骇、或鄙夷、或难以置信的目光。

林青禾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她知道，从撕碎婚书的那一刻起，她林青禾，就成了这林家村最大的笑话，最疯的“疯子媳妇”。

可她不在乎。

这疯子，她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