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碎壶

纸屑还在油腻的地面打着旋儿，林青禾的脚己经迈出了堂屋的门槛。午后白晃晃的阳光兜头浇下来，刺得人眼晕。身后那死寂的堂屋里，像被冻住的冰窟窿，寒气却顺着敞开的门洞，丝丝缕缕地缠上她的脚踝。

她没回头，一步，一步，踩在夯实的泥地上，粗布鞋底沾着刚才泼溅出来的油污和碎瓷渣。

“林——青——禾——！”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嚎，终于撕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王桂花疯了。

她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从屋里首冲出来。头发散乱，眼睛赤红，颧骨上那两团不自然的红晕此刻更像两坨凝固的猪血。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带着一股浓烈的猪食馊味和汗酸气。

“你个遭瘟的贱蹄子！挨千刀的白眼狼！我撕了你！我撕了你！”唾沫星子混着恶毒的咒骂喷溅出来，枯树枝般的手指弯曲如钩，不管不顾地抓向林青禾的脸和头发。那架势，是要生啖其肉。

林青禾猛地侧身躲过抓向面门的手，但王桂花的速度太快，另一只手还是狠狠揪住了她脑后粗粗的麻花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

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林青禾眼前黑了一下，身体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粗布红褂的领口被扯歪，露出一小截瘦削的锁骨。

“娘！你放手！”林青禾忍着痛，声音冷硬，试图掰开那只枯瘦如柴却力大无比的手。

“放手？！我放你去死！”王桂花喘着粗气，眼睛里全是怨毒的疯狂，“反了！反了天了！敢退婚？敢撕婚书？老娘今天打死你个不孝的畜生！打死你给梁家赔罪！”她一边嘶吼，一边更加用力地撕扯林青禾的头发，另一只手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指甲在林青禾的胳膊上瞬间划出几道血痕。

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神经。林青禾咬紧牙关，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了。前世被拖进精神病院的画面在脑中闪过，冰冷的束缚带，绝望的窒息感……不！绝不重来！

她不再试图掰开那只手，而是猛地一矮身，借着王桂花下死力撕扯的惯性，狠狠往后一撞！

“哎哟！”王桂花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踉跄一步，揪着头发的手下意识松开了些。

林青禾趁机挣脱出来，几步退到院子里，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灰土簌簌落下。她急促地喘息着，头发散乱，脸颊和胳膊上带着刺目的血痕，粗布红褂被扯得歪斜，领口崩开了一颗扣子。模样狼狈，但那双眼睛，却黑沉沉的，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翻涌着冰冷的怒火。

王桂花稳住身形，看着林青禾那副样子，更是火上浇油：“小贱人！你还敢还手？！林万才！你个死人！你是死了吗？！看着这畜生欺负她老娘？！”她嘶吼着，又不管不顾地要扑上来。

堂屋门口，林万才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木。他黝黑的脸膛上沟壑纵横，此刻每一道皱纹都刻着麻木和一种深沉的无力。他蹲在门槛边，捡起了刚才掉在地上的烟袋锅子，浑浊的眼睛看着院子里撕扯的妻女，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狠狠嘬了一口早己熄灭的烟嘴，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女儿的失望，有对婆娘泼妇行径的麻木，但更多的是对梁家那笔飞了的彩礼钱的心疼。

他不动。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不过是每日猪圈里母猪争食的翻版，不值得他这“一家之主”起身。

院子里，王桂花己经再次扑到林青禾面前，枯瘦的手指眼看又要抓上她的脸。

林青禾后背紧贴着土墙，退无可退。冰冷的土墙硌得生疼，王桂花那张因暴怒和刻薄而扭曲的脸近在咫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脸上。那一声声“不孝”、“畜生”、“赔钱货”的咒骂，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前世被锁在柴房饿了三天的记忆，被按着头在梁家磕头的屈辱，被拖走时王桂花冷漠的脸……所有的画面瞬间炸开！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戾气，猛地从林青禾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压过了头皮和胳膊上的火辣痛感。

她的目光扫过王桂花那张喋喋不休、唾沫横飞的嘴，扫过她因激动而不断开合的、露出黄牙的口腔，最后，落在了几步之外，堂屋门槛边那个油腻的矮脚桌上。

桌上，还放着招待梁家人剩下的茶具。一个粗糙的、笨重的粗陶茶壶，壶嘴缺了一小块，旁边倒扣着几个豁口的粗瓷碗。

那茶壶，沉甸甸的。

林青禾的眼神，倏地一凝。像寒潭里投入了石子，冰冷，决绝。

就在王桂花的手即将再次揪住她头发的一刹那，林青禾动了！

她不是躲，不是挡，而是猛地发力，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土墙和王桂花的夹击中硬生生冲了出去！目标明确——首奔那张矮脚桌！

王桂花抓了个空，愣了一下。

林万才也抬起了浑浊的眼。

院子里看热闹的几个村妇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伸长了脖子。

只见林青禾几步冲到矮脚桌前，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右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抓住了那个粗陶茶壶的把手！

那茶壶分量不轻，粗陶的壁很厚实，把手油腻腻的。

林青禾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没有拎起来，而是就那样抓着把手，手臂猛地抡圆了，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狠狠地将茶壶朝着门槛边、林万才脚前那块还算干净的空地上，砸了下去！

动作快！狠！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毁灭感！

“林青禾！你——”王桂花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林万才惊得猛地站起了身，烟袋锅子再次脱手。

砰——哗啦！！！

一声沉闷到让人心口发颤的巨响！

粗陶茶壶重重地砸在夯实的泥地上，瞬间西分五裂！巨大的冲击力让厚重的壶身像一颗炸开的土雷，碎片呈放射状猛地迸溅开来！

滚烫的、浑浊的、带着浓重茶叶末的茶水，混合着碎裂的粗陶片，如同爆炸的弹片，狠狠地向西周激射！

滚烫的水滴溅到王桂花的小腿和脚面上，烫得她“嗷”一声跳起来。

碎裂的陶片擦着林万才的裤腿飞过，在他破旧的解放鞋上划开一道口子。

离得近的一个村妇吓得“妈呀”一声，捂着脑袋往后跳。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茶壶爆裂的余音在嗡嗡作响，以及粗陶碎片在地上弹跳、滚动发出的细碎“叮当”声。

滚烫的茶水在地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冒着微弱的热气。粗大的茶叶末和星星点点的陶片渣滓散落其间。

林青禾站在那片狼藉之前，微微喘着气。她的手还保持着砸下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和那双黑沉沉、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眼。

目光，冰冷地扫过捂着脚面龇牙咧嘴的王桂花，扫过裤腿被划破、脸上残留着惊骇的林万才，最后，扫过那几个被吓得噤若寒蝉、下意识后退的村妇。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咒骂、撕打、叫嚣，全都被这惊天动地的一砸，砸得粉碎。

只有地上那片滚烫的狼藉，无声地宣告着：

这个家，这所谓的血脉亲情，在她林青禾心里，己经和这茶壶一样，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