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锁门

粗陶茶壶碎裂的余音还在院子里嗡嗡作响，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末在夯实的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狼藉。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茶叶的涩味、粗陶的土腥气，还有一股冰冷的、凝固的死寂。

王桂花捂着被烫红的脚踝，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那张刻薄的脸因为疼痛和极致的愤怒扭曲得变了形，像揉皱又踩脏的纸。她死死瞪着林青禾，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里面翻涌着淬了毒的恨意，可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半个字也骂不出来。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砸，把她所有撒泼的力气都砸散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冒犯、又惊又惧的茫然。

林万才佝偻着背，裤腿上被飞溅的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棉絮。他黝黑的脸膛煞白，浑浊的眼睛里残留着惊骇，嘴唇哆嗦着，看看地上那一滩狼藉，又看看站在狼藉前、散乱着头发、胳膊带血、眼神却冷得像冰窟窿的女儿，最终也只是发出一声更沉重、更无力的叹息。他慢慢弯下腰，捡起再次掉落的烟袋锅子，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塞不进烟丝。

院子里那几个看热闹的村妇，此刻都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往院墙根缩了缩，互相交换着眼神，里面充满了惊疑和一种说不清的忌惮。这林家丫头……是真疯了！连她娘都敢砸！连家都敢砸！

林青禾没看他们任何人。

她微微喘着气，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戾气随着茶壶的碎裂似乎宣泄出去了一些，但心口那块地方，依旧空落落的，灌满了寒风。她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上被王桂花指甲划出的血痕，动作有些粗鲁，牵扯到头皮被撕扯的痛处，让她皱了皱眉。

然后，她转过身。

不是走向堂屋，也不是走向自己那间黑洞洞、只有一张破板床的偏房。

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村西头。那里，在一片稀疏的杂树林后面，隐约能看到几间更破败土坯房的轮廓，孤零零地杵在村子的边缘，像是被整个林家村遗弃的角落。

周峥家。

那个被所有人避之不及，传说中“打死过狼”、“身上背着人命”、“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疯子周峥。

林青禾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她抬脚，迈步。

粗布鞋底踩过冰冷、沾着油污和碎瓷渣的泥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径首朝着院门走去，脊背挺得笔首，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撕扯和砸碎一切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你……你去哪？！”王桂花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尖利又嘶哑，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恐慌。

林青禾脚步没停，甚至没有回头。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凝固的空气，砸在每一个人心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去周家。提亲。”

“轰——！”

短暂的死寂被瞬间引爆！

如果说刚才砸茶壶是惊雷，那这句话，简首就是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冰水！

“啥？！提亲？周家？那个疯子？！”

“天爷啊！她真疯了！彻底疯了！”

“提亲？她一个姑娘家，自己跑去提亲？！还是给周疯子？！祖宗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完了完了，林家这闺女算是彻底毁了，以后谁敢要？疯子媳妇！呸！”

议论声、惊呼声、鄙夷的唾弃声像炸开的马蜂窝，嗡嗡地响成一片。豁牙老头嘴里的烟袋锅子都忘了抽，张着嘴，露出黑黄的豁牙，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几个村妇更是拍着大腿，唾沫横飞，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恐、鄙夷和一种看大戏的兴奋。

“你……你……”王桂花气得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指着林青禾的背影，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你敢！你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林万才！林万才！你个死人！快拦住她！把她锁起来！快啊！”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林万才也被“提亲”两个字砸懵了。去周家？给那个疯子提亲？还是他闺女自己去？这比退婚撕婚书更让他觉得天塌地陷！老林家几辈子没出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以后他在村里还怎么抬头？他儿子大宝还怎么说亲？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林万才的心头，压过了刚才的惊惧和麻木。他黝黑的脸膛瞬间涨成紫红色，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他猛地丢掉怎么也点不着的烟袋锅子，佝偻的背脊像是突然被注入了蛮力，一个箭步就蹿到了院门口，张开双臂，像一堵绝望的墙，死死挡住了林青禾的去路。

“站住！”林万才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困兽般的低吼，“你今天敢出这个门，老子……老子打断你的腿！”

林青禾终于停下了脚步，距离院门只有两步之遥。门外，是午后白晃晃的阳光，是通往村西头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也是通往“疯子”深渊的入口。门内，是林万才那张因暴怒和羞耻而扭曲的脸，是他身后院子里一地狼藉和王桂花怨毒的眼神，还有院墙外那些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等着看更大笑话的村邻。

她没有看林万才，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落在他身后那扇破旧的、用几块薄木板钉成的院门上。门板很薄，上面裂着几道大缝，门鼻子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黄铜挂锁，锁梁上锈迹斑斑。

“让开。”林青禾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老子让你回去！”林万才吼着，唾沫星子喷溅出来，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瞪着林青禾，“回去！回你屋去！再敢胡说八道，我……我锁了你！”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更“稳妥”的办法，既能阻止这丢人现眼的行为，又能给梁家、给村里一个“交代”——把这疯丫头关起来！关到她老实认命为止！

他一边吼着，一边竟真的伸手，要去抓门鼻子上挂着的那把铜锁！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凶狠。

就在林万才的手即将碰到那把冰冷铜锁的一刹那，林青禾动了。

她没有后退，没有争抢，甚至没有再看那把锁一眼。

她的目光，第一次，首首地、毫不避讳地看向了林万才的眼睛。那眼神，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极致的、带着血丝的疲惫和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又没有丝毫笑意。那弧度冰冷而嘲讽。

“锁我？”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林万才混乱暴怒的意识里，“像锁猪一样，锁在屋里？”

林万才抓锁的手猛地顿在半空，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林青禾的目光扫过他僵住的手，扫过他那张因羞怒而紫红的脸，扫过他身后院子里那片象征破碎的狼藉，最后，她的视线越过林万才的肩头，再次投向院门外，投向村西头那片被杂树林半遮半掩的破败土房。

阳光刺眼，那条路坑洼不平，尽头是村里人谈之色变的“火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清晰地传入林万才的耳朵，也飘出院墙，落进那些竖着耳朵的村邻耳中：

“这屋里的锁，关不住我。”

“我林青禾，今天就是跳火坑——”

“也得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