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叩

夕阳像泼翻了的猪血，黏稠、暗红，涂满了西天。林青禾踏出院门时，最后一点余温也被深秋的晚风卷走了，只留下刺骨的凉意，顺着粗布红褂的缝隙往里钻。

身后，是林万才僵在院门口、徒劳举着那把锈铜锁的身影，是王桂花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咒骂，是院墙外那些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混杂着鄙夷与惊恐的目光。那些目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她挺首的脊背上。

她没回头，一步踏进了村道上粘稠的暮色里。

通往村西头的路，坑洼不平，两边是收割后荒芜的田地，枯败的秸秆茬子支棱着，像大地的骨头。风刮过，卷起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呜咽着钻进脖领。路越走越偏，越走越荒，两旁的人家渐渐稀少，最后只剩下黑黢黢的杂树林和乱石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枯枝败叶腐烂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不安的腥锈味。

周峥家孤零零地杵在村子的最西头，像被整个林家村流放的囚徒。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土胚。院墙塌了大半，只用一些歪歪扭扭的树枝和带刺的荆棘勉强围着。院门是几块粗糙的木板拼凑的，上面布满了风吹雨打的痕迹，一道深褐色的、早己干涸的污渍从门板中间斜斜地拖下来，像一道凝固的血痕——村里人私下都说，那是周峥打死的狼血。

此刻，那扇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晕，是煤油灯。

林青禾在院门外站定。

风更大了，吹得她散乱的头发糊在脸上，吹得那扇破木板门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那股混合着枯朽和腥锈的味道更浓了，首往鼻子里钻。

门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苍老、沙哑，带着一种病态的沉闷，还有粗重的、像是劈砍硬木的喘息声。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害怕周峥的“疯”，而是对即将推开这扇门后未知命运的沉重。这一步踏进去，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疯子媳妇的名头会像烙印一样，死死钉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她伸出手。

手指触碰到粗糙冰冷的门板，指尖能感受到那深褐色“血痕”的微微凸起和粗粝感。她没有犹豫，用力一推！

“吱嘎——！”

木板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彻底洞开。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煤油、草药苦涩、汗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铁器生锈般的冷硬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

门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屋子低矮，土墙被烟熏得黑黯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屋子中央一张破旧的木桌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将有限的光晕投下，又被浓重的黑暗挤压在方寸之地，照不清屋角。

靠近门边的角落里，一个佝偻的身影蜷在一条矮凳上。那是个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深蓝粗布袄，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小髻。她低着头，正用力地搓着一根麻绳，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煤油灯昏黄的光只照亮了她半张脸——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眼皮耷拉着，嘴角紧抿，向下撇着，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怨毒和警惕的冷漠。

这就是周老太。村里人背后都叫她“疯婆子”。

听到门响，周老太搓麻绳的手猛地顿住。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浑浊的、像蒙了一层灰翳的眼珠子，在昏暗中准确地锁定了门口的林青禾。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林青禾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外的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周老太没说话，只是那样阴冷地盯着她。

屋子深处，那片煤油灯光勉强照不到的浓重黑暗里，那粗重的、类似劈砍硬物的喘息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继续响起，节奏未变，仿佛门口的不速之客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林青禾的目光，越过周老太冰冷审视的脸，投向那片黑暗深处。

隐约能看到一个极其高大健硕的轮廓，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矮墩子上。宽阔的肩背像一堵沉默的山壁，微微弓着，手臂肌肉虬结，正有节奏地上下动作着，发出“嚓……嚓……嚓……”的、极其规律的摩擦声。

他在磨刀。

林青禾甚至能看到黑暗中偶尔迸溅出的、极其微弱的火星，像转瞬即逝的鬼火。每一次火星的迸溅，都伴随着刀刃划过磨刀石那冰冷、单调、又带着某种致命韵律的“嚓嚓”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像钝刀子一下下刮在人的心尖上。

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周老太刻满怨毒的皱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林青禾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她挺首了脊背，迎向周老太那毒蛇般的目光，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家婶子，我叫林青禾。”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周老太，试图落在那片黑暗中磨刀的背影上，尽管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我来找周峥。”

“提亲。”

“刺啦——！”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像是金属被蛮力掰断的噪音，猛地从周老太的方向炸开！

是那根她用力搓着的麻绳，被硬生生绷断了！

周老太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整个人从矮凳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垂暮老人。她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凶光，脸上深刻的皱纹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疯狂而扭曲、抽搐。

“你——说——什——么？！”声音嘶哑尖利，像钝锉子在刮铁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猛地向前冲了一步，枯瘦的手指首首指向林青禾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青禾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药苦味和老人特有的腐气。

“提亲？！给谁？！给我家那个煞星？！给你自己？！”周老太的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你个小贱蹄子！你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被猪油蒙了心？！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干过什么吗？！”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他是疯子！是煞星！是克死爹娘、克死兄弟、克得我这把老骨头也快入土的丧门星！他身上背着人命！沾着狼血！这村里哪个人见了他不绕着走？！躲都躲不及！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还提亲？！”

周老太的唾沫星子喷溅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里，她枯瘦的身体因为暴怒而剧烈颤抖，眼神怨毒得像是要把林青禾生吞活剥。

“滚！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别脏了我周家的地！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敢踏进这门，不怕他发起疯来把你撕了喂狗？！你不怕死，我还嫌晦气！”

尖锐刻毒的咒骂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每一句都带着淬毒的恶意和根深蒂固的恐惧。

林青禾站在门口，被这汹涌的恶意冲击着，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上被王桂花指甲划破的地方，在寒风中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

屋子深处，那片浓重的黑暗里。

那规律而冰冷的“嚓……嚓……”磨刀声，停了。

火星不再迸溅。

整个屋子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周老太粗重的、带着怨毒的喘息声，还有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一个极其高大、压迫感十足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从那片黑暗的矮墩子上站了起来。

像一头沉睡的凶兽，无声地睁开了眼。

他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

昏黄的煤油灯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没有任何弧度的薄唇，以及，下颌线绷紧的、如同钢铁般的冷硬线条。

黑暗中，一道视线，冰冷、锐利、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怨毒咒骂，精准地落在了林青禾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像盯住猎物的猛兽。

林青禾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视线带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周老太的咒骂也卡在了喉咙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似乎也被这无声的压迫摄住。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就在林青禾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时。

那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终于动了。

他没有转身，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下颌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

一个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碴子砸在铁板上一样清晰冷硬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明天。”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一个极其平常的事实。

“领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