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惊堂木

缝纫机终于响了。

声音嘶哑、滞涩，像久病初愈的老者艰难地喘息，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咔哒”声，远不如想象中流畅。林青禾坐在矮凳上，弓着背，冻疮未愈、缠着破布条的手指死死压着厚实的帆布，脚底用力地踩着锈迹斑斑的踏板。机身微微震颤，针头艰难地穿透帆布，拉出歪歪扭扭、时断时续的线迹。机油混合着铁锈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

墙角堆着的，是她用最后一点钱从乡里废品站淘来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零碎帆布角料。她在缝制工具袋——更大、更厚实，能装下扳手、改锥、机油壶的工具袋。针脚丑陋，但足够结实。每缝完一个袋子，她就小心地挂到墙上那根唯一的钉子上，像挂起一面面沉默的战旗。

周老太依旧蜷在角落的矮凳上，搓麻绳的“沙沙”声断断续续。浑浊的目光偶尔扫过那台发出噪音的铁疙瘩和林青禾沾满油污的背影，嘴角的刻薄里似乎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躲在暗处的鼬鼠，评估着闯入者的破坏力。

这天傍晚，许青云来了。夹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林青禾，”他没寒暄，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县供销社刚下的通知，要整合几个乡的日用小百货供应，搞集中招标。布艺类……也在里头。”

他把一张油印的、散发着浓重油墨味的通知单递给林青禾。粗糙的纸张上，列着几项要求：布老虎、布兔子、小钱包，尺寸、用料要求比之前更严格。最后一行字像钢针扎眼：*“各乡供应商凭样品及报价单，三日后于县供销社会议室竞标。”*

招标！竞标！

林青禾捏着通知单的手指瞬间收紧。冻疮裂口被粗糙的纸边刮蹭，细微的刺痛传来。她盯着那两个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这不再是许青云个人点头的零星订单，这是通向一个更大、更稳定市场的窄门！也是她这小作坊能否活下去的关键！

可样品……她看向墙角堆着的那些针脚歪斜的“布老虎”，再看看自己缠着破布条、沾满黑油的手指。这样的东西，拿什么去竞标？

许青云顺着她的目光，自然也看到了那些“惨不忍睹”的样品，他眉头紧锁：“林青禾，这……你这东西不行。县社那帮人眼睛毒得很，东西不行，价格再低都没用。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这次竞标，梁绍军他姑父是县社管采购的副主任……我听说，梁家那边，也准备插一脚。”

梁家！像阴魂不散的毒蛇！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林青禾的呼吸。她看着那张油印通知，看着许青云眼中的忧虑，再看着墙角那堆“破烂”和自己伤痕累累的手。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吞没。

就在这时，嘶哑运转的缝纫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嘣”声，针断了。

死寂。

林青禾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堆零碎的帆布角料旁。她蹲下身，手指在一堆灰暗、肮脏的碎布中快速翻找、比对着。没有剪刀，她首接用冻裂的手指用力撕扯！帆布粗硬，撕开时发出沉闷的“嗤啦”声，边缘毛糙得像被野兽啃过。

许青云愕然地看着她近乎疯狂的举动。

林青禾不管不顾，将撕扯下来的、形状不规则的深蓝、草绿、土黄帆布片铺在地上。没有尺子，她用手掌丈量，用指甲在布面上划出歪扭的痕迹。然后，拿起粗针，穿上最粗的麻线——不是缝纫机用的细线！

她开始缝。

不是用缝纫机，是用手！

一针，一针！针尖穿透厚实的、多层叠压的帆布，阻力巨大！冻疮裂口被针鼻和粗麻线反复摩擦、撕裂，血珠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灰扑扑的麻线，也染在深蓝色的帆布上，凝结成暗红刺目的斑点。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眼神专注得近乎癫狂，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速度！

她在缝一个……怪物？

许青云看得心惊肉跳。那东西越来越大，形状古怪，厚实得离谱，针脚粗犷得像爬行的蜈蚣，毫无美感可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比普通布老虎大了足足一倍、用各种深色帆布角料硬生生拼接、手缝出来的“巨虎”雏形，狰狞地趴在了地上。粗麻线缝合的接口处，血渍斑斑，像未干的战伤。

林青禾放下针线，长长地、带着血腥味地吐出一口气。她拿起那个丑陋的巨虎，走到许青云面前，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许干事，麻烦您，帮我弄点颜料。红漆，或者……印泥也行。”

***

三日后，县供销社会议室。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陈年灰尘和纸张油墨混合的沉闷气味。长条会议桌后面，坐着一排面色严肃、穿着深色干部服的男人。正中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黑框眼镜、法令纹深重的男人——县社管采购的赵副主任，梁绍军的姑父。他面前放着搪瓷缸，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桌下两侧，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来竞标的代表。有穿着体面、夹着皮包的小商人，有穿着工装、代表乡办小厂的负责人。个个正襟危坐，面前摆着各自的样品和报价单。气氛压抑，带着无声的较量。

林青禾坐在最角落一个掉了漆的木凳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蓝布裤褂，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紧紧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冻得有些皲裂的额头。她面前没有精致的样品盒，只有一个用粗麻布盖着的、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与周围格格不入。

许青云坐在靠门的位置，脸色紧绷，手指紧紧捏着自己的公文包边缘。

赵副主任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都到齐了？开始吧。按顺序，把样品和报价拿上来。”

几个代表立刻起身，捧着精心准备的样品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会议桌上。布老虎、布兔子、小钱包……用料比乡里的好，针脚也细密了许多，颜色也鲜亮。报价单写得工工整整。

赵副主任和其他几个干部挨个拿起来看看，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气氛沉闷而程序化。

轮到林青禾了。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好奇。角落里那个沉默的村妇，能拿出什么？

林青禾站起身。她没有去拿包袱里的东西，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是她自己用铅笔和尺子（从许青云那里借的）画的一张表格，上面清晰地列着三样东西的尺寸、用料要求、数量、单价、总价。

她走到会议桌前，在赵副主任审视的目光和其他人疑惑的注视下，没有递上报价单，而是将这张纸，轻轻按在了桌面上，就在赵副主任的搪瓷缸旁边。

“赵主任，各位领导。”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被寒风刮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沉闷的空气，“我的报价在这里。布老虎，两毛；布兔子，两毛；小钱包，一毛二。”

话音一落，下面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和议论声。

“两毛？比供销社零售价还高？疯了吧？”

“一毛二的小钱包？金子做的？”

“果然是个乡下婆娘，不懂行情！”

连赵副主任的眉头都皱了起来，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快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耐。

林青禾仿佛没听见那些嘲讽，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桌后面那一张张或严肃、或不屑的脸，最后定格在赵副主任的眼睛上，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但是！我的货，要预付款！”

“预付款？”一个坐在旁边的小商人忍不住嗤笑出声，“听都没听过！供销社收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还要先给钱？想钱想疯……”

他的话被林青禾冰冷的眼神硬生生截断。

林青禾不再理会旁人，她的声音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桌面上：

“各位领导！供销社统购统销，量大压价，天经地义。可我们这些小作坊，布要钱！线要钱！机器要钱！工人要吃饭！您一张订单下来，少则几百，多则上千件！我垫不起！”

她指着桌上那些精美的样品，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质问：“您知道他们这些光鲜的样品背后，是怎么赶出来的吗？是工人没日没夜熬出来的！是布商赊欠压出来的！账期一拖几个月，小门小户，等得起吗？熬得住吗？”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几个坐在下面的小厂负责人脸色微变，眼神闪烁，显然被戳中了痛处。

林青禾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副主任：“我的价，是实价！不含水分的价！要保证质量，按时交货，就必须有钱周转！布料预定要钱，工人开工要钱！所以——”

她猛地转身，一把掀开那个粗麻布包袱！

一个巨大的、用深蓝、草绿、土黄等各色帆布角料硬生生拼接、手缝而成的“巨虎”，狰狞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它比普通布老虎大了足足一倍！针脚粗犷歪斜，像狰狞的伤疤！帆布厚重粗硬，颜色黯淡，边缘毛糙！最刺目的，是那对眼睛——不是纽扣，不是彩绘，而是两团凝固的、暗红色的印泥！像两团未干的血！在灰暗的帆布衬托下，散发着一种原始的、粗粝的、甚至有些恐怖的冲击力！

“嘶——！”会议室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物”惊呆了！连赵副主任都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身体，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林青禾指着这只丑陋、笨重、却带着一股蛮横生命力的“巨虎”，声音如同惊堂木拍案，重重砸下：

“我的东西！用料足！做工实！不怕摔！不怕磨！能装货！能抗压！值这个价！”

“我的规矩！一手定金！一手交货！概不赊欠！”

“钱转起来，布才转得开！作坊才活得下去！”

“这！就是我的价！我的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只狰狞的“血眼巨虎”，再看向站在桌前那个脊背挺首、眼神如冰似火的年轻女人。

惊愕！震撼！荒谬！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每个人脸上交织、翻滚！

预付款？在这个供销社是绝对甲方、账期拖死无数小厂的时代，一个村妇，竟然敢在县供销社的招标会上，拍着桌子要预付款？！

还拿出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样品”？！

许青云坐在门边，手心里全是汗，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看着林青禾挺首的背影，看着那只血眼巨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赵副主任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手指死死捏着搪瓷缸，指关节泛白。他盯着那只巨虎血红的眼睛，又看看林青禾那张沾着风霜、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脸，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林青禾站在一片死寂的惊涛骇浪中心，感受着西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实质的目光——惊骇、愤怒、鄙夷、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她缓缓收回按在报价单上的手。指尖的冻疮裂口因为用力而崩开，渗出的血珠，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刺目的红点。

像一粒火种，掉进了干透的柴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