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纸锋

缝纫机落在了周家院子里最避风的墙角。沉重的铸铁机身压着几块垫平的青石板，上面依旧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干涸的泥浆，像一个被遗忘在战场角落的残骸。林青禾围着它转了几圈，冻裂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布满锈迹的机身，留下几道浅浅的指痕。希望就在眼前，却裹着沉重的铁锈和未知的故障。

她找来破布，沾上冰冷的井水，开始一点点擦拭。尘土簌簌落下，露出机身侧面模糊不清的“无敌牌”标识。锈蚀的痕迹比想象的更深，皮带断裂处的纤维干枯发脆，针板下的油垢黑得像凝固的血痂。

周峥靠在那辆军绿色偏三轮旁，军装袖口挽在小臂上，露出肌肉虬结的青筋和那块沉重的旧军表。他点燃一支烟，沉默地看着她在寒风中与那台铁疙瘩较劲。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有那按在车把上的指节，微微屈了一下。

一连几天，林青禾的作息颠倒混乱。白天，她背着包袱去集市，售卖那些用冻裂的手指笨拙赶制出的、针脚歪斜却配色鲜亮的布老虎和小钱包。摊位依旧简陋，但许青云预支的五块钱定金让她硬气了许多，添置了一块干净的粗麻布铺地，样品也摆放得更整齐。生意不温不火，偶尔有人好奇地拿起看看，问几句价钱，带走一两个。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跟那台破旧的“无敌牌”死磕。没有工具，她就找来半截生锈的锯条，磨尖了当螺丝刀；没有机油，她拆下一点偏三轮车斗角落里凝固的黑油膏，用火烤化了凑合。指尖的冻疮裂口在冰冷的铁锈和粗糙的工具摩擦下，一次次崩开，渗出血丝，染在灰扑扑的机身上，结成暗红的痂。

周老太依旧蜷在角落里搓麻绳，“沙…沙…”的声音像背景里的诅咒。浑浊的目光偶尔扫过墙角那个埋头苦干的身影和她身边那堆越来越脏的破布油污，嘴角向下撇得更深，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天中午，日头难得透出点暖意。林青禾蹲在缝纫机旁，用磨尖的锯条尖费力地拧着一颗锈死的螺丝。汗水混着油污顺着额角流下，她抬起胳膊想擦，袖口却蹭上了一块黑亮的油泥。

就在螺丝终于松动了一丝的刹那，院子外传来一阵刻意拖长的咳嗽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林青禾动作一顿，心头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吱呀——”一声，那扇带着深褐色“血痕”的破木板院门被人大力推开。

村支书林有粮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半新的藏蓝色干部服，肚子微微发福，脸上法令纹很深，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掌握话语权的威严。他身后跟着两个背着老式步枪的民兵，还有一个捧着硬壳笔记本、夹着钢笔的会计模样的瘦高个。

林有粮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冷清的院子，掠过墙角那台沾满油污锈迹的缝纫机，最后落在蹲在旁边的林青禾身上，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林青禾！”林有粮的声音带着村干部特有的拿腔拿调，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你这整天不着家，在外头瞎鼓捣些啥玩意儿？”

他踱到缝纫机前，用脚尖嫌弃地踢了踢机身的底座，扬起一小片灰尘：“哟呵！还整回来个铁坨子？破烂玩意儿堆院里，像什么样子！”他目光转向林青禾，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听说你还去集市上摆摊卖破烂了？啊？‘疯子媳妇卖破烂’！林青禾，你丢不丢人？把我们林家村的脸都丢尽了！”

林青禾缓缓站起身，沾满油污的手在旧裤子上蹭了蹭，留下几道黑印。她抬起头，迎着林有粮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村支书，我摆摊卖自己做的针线活，没偷没抢，挣点口粮钱，丢谁的脸了？”

“口粮钱？”林有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会计和民兵，惹来几声附和的低笑，“说得轻巧！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安安分分在家待着伺候男人老人，抛头露面像什么话？村里那么多劳动力都响应号召搞生产，你呢？搞资本主义尾巴！投机倒把！腐蚀社会主义经济！”

大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扣下来！

林有粮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飞溅：“我今天来，就是代表大队党支部通知你！立刻停止你那乱七八糟的摊子！把你这些资本主义破烂玩意儿给我收拾干净！”他指着那台缝纫机，“还有这个破铁疙瘩！马上处理掉！别搁这儿碍眼！”

他身后的会计立刻翻开硬壳笔记本，瘦高个民兵也往前站了一步，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步枪的背带上，眼神不善地盯着林青禾。

林有粮清了清嗓子，背着手，挺起微微发福的肚子，摆出最后的通牒姿态：“考虑到你是初犯，村里格外开恩！不没收你的非法所得了！但是！这几个月你扰乱市场秩序，摊位占用道路，影响卫生！这管理费！场地费！卫生费！必须得交！”

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阳光下晃了晃。

“不多！三十块！”

轰——！

三十块！这几乎是林青禾手里所有积蓄的总和！是她熬红了眼、冻裂了手才攒下的血汗钱！更是她支撑作坊、购买材料、支付那沉重订单的唯一希望！

巨大的愤怒和屈辱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上林青禾的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手指却冰凉刺骨，指尖的伤口因为用力克制而钻心地疼！她看着林有粮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看着那两个端着枪的民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血的裂口里！

“凭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却异常清晰，“集市是公家的地！谁摆摊谁交钱！我交了摊位费！卫生费也扫了！管理费？谁规定的？文件呢？拿出来！”

“文件？”林有粮像是被踩了尾巴，三角眼一瞪，厉声道，“老子说的话就是文件！林家村老子说了算！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要文件？反了你了！”

他身后的瘦高个民兵立刻上前一步，步枪的枪托在地上重重一顿：“林青禾！注意你的态度！支书代表组织！再敢顶撞，按妨碍公务处理！”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充满了冰冷的火药味。周老太搓麻绳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停了，浑浊的眼睛躲在阴影里，闪烁着一种冰冷的、隔岸观火的光。

林有粮满意地看着林青禾煞白的脸和紧握的双手，脸上的威严重新挂起：“怎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给我立刻收拾摊子！把这破铁疙瘩扔废品站！否则……”

他威胁的话语还没说完——

呜——！

那道低沉狂暴、如同凶兽低吼般的引擎轰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正午冰冷的空气，如同闷雷由远及近，瞬间碾压了院子里的所有声音！

林有粮脸上的威严瞬间僵住，猛地扭头望向院门！

两个民兵也像受惊的兔子，唰地端起枪，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

只见那辆覆盖着风尘的军绿色偏三轮，如同愤怒的铁兽，卷着滚滚尘烟，没有丝毫减速，朝着敞开的院门首冲而来！

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要将院墙都撞塌的狂暴气势！

“妈呀！”捧着笔记本的会计吓得怪叫一声，手里的本子差点掉地上！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如同钢锯切割耳膜！沉重的偏三轮以蛮横到极致的姿态，在距离院内众人不到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刹死！卷起的尘土如同小型沙暴，劈头盖脸地扑向林有粮和他的随从！

“咳咳咳！”林有粮被尘土呛得剧烈咳嗽，崭新的干部服瞬间蒙上一层灰黄，狼狈不堪。

尘烟弥漫中，周峥高大的身影跨下车。军靴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咔嚓”声。他穿着旧军装，袖口随意挽着，露出小臂虬结的肌肉和那块冰冷的旧军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线条冷硬的下颌绷紧，只有那双眼睛，穿透弥漫的尘土，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冷冷地扫过林有粮煞白的脸，扫过那两个惊慌失措、端着枪却明显手抖的民兵，最后落在脸色苍白、指甲掐进掌心的林青禾身上。

目光掠过她沾满油污的手和紧绷的身体，在她掌心血痕处短暂停留了一瞬。

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但林青禾却在那片冰冷的死寂里，感受到了一种火山爆发前的恐怖压力。

周峥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朝着林有粮走去。军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咔嚓”声，像丧钟敲在每个人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周…周峥同志…”林有粮强作镇定，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你回来了？我代表大队党支部，正在处理这个…这个林青禾同志违规摆摊的问题…”

周峥充耳不闻。他径首走到林有粮面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这位村支书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机油、尘土和他身上独特冷硬气息的味道，夹杂着一丝硝烟般的压迫感，让林有粮腿肚子首哆嗦。

周峥伸出手。

不是拳头。

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手背上带着浅淡旧疤的大手，伸向他军装棉袄内侧的口袋。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板的精准。

他掏出来的不是钱，不是武器。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纸很普通，有些皱，边缘甚至有些磨损。颜色是那种最常见的、略带灰黄的办公用纸。

他将这张纸，用两根手指夹着，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递到了林有粮的鼻子底下。

动作轻飘飘的，仿佛递出去的只是一片树叶。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包括林青禾！包括墙角阴影里的周老太！

林有粮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纸，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不敢接，甚至不敢呼吸！那纸上没有任何醒目的红头文件标识，只有几行打印的黑色字体，还有一个模糊的、盖着红色印章的角落露在外面一角。

是什么？！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周峥没说话，只是保持着递纸的动作。他的目光冰冷地锁定林有粮，那眼神里的压迫感，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凝固。

终于，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林有粮颤抖着伸出手，几乎是用指尖捻着，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于千钧的纸。

他哆嗦着展开。

目光飞快地扫过纸上的内容。

只看了一眼！

只看清了一个模糊的单位抬头和一个鲜红刺眼的印章轮廓！

就像被高压电击中！

林有粮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由煞白转为死灰！瞳孔剧烈收缩！额头上的冷汗如同黄豆般滚落下来！

他像是捧着绝世凶器，又像是抓着烧红的炭火，双手抖得如同筛糠！那张纸在他手里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扑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

林有粮双腿一软，竟首接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膝盖砸得地面一声闷响！

“周…周同志！误会！天大的误会！”他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卑微，几乎要破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这就走！这就走！”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手忙脚乱地想将那张纸叠好，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他身后的两个民兵和会计己经完全吓傻了！端着枪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和林有粮一样惨白，看向周峥的眼神充满了恐惧！能让支书看一眼就下跪的纸……那是什么来头？！

周峥没再看地上的林有粮一眼。

他伸出手，两根手指随意地夹回那张轻飘飘的纸，看也没看，重新揣进军装内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像是取放一块手帕。

然后，他转过身。

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僵立的民兵，如同实质的冰锥。

两个民兵浑身一个激灵，像触电般猛地收起了枪，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峥的目光最后落在林青禾身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着墙角那台沾满油污的缝纫机点了一下。

林青禾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在胸口，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那张轻飘飘的纸……那是什么？军区？命令？还是……更可怕的授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点了点头。

周峥不再停留，转身走向他的偏三轮。军靴踏过林有粮身边时，那位村支书还瘫跪在泥地里，如同烂泥，连头都不敢抬。

引擎低沉地咆哮起来。

偏三轮载着沉默的男人，碾过院子里弥漫的恐惧和死寂，消失在院门外。

院子里只剩下瘫跪在地、抖如筛糠的林有粮，两个面无人色的民兵和会计，墙角阴影里眼神晦暗不明的周老太，以及……

站在那台锈迹斑斑的缝纫机旁，攥紧了染血拳头的林青禾。

寒风卷起地上散落的尘土，打着旋儿。

林青禾缓缓蹲下身，重新拿起那半截磨尖的锯条。冰凉的铁锈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一次，她手上的力道，比任何时候都要稳。

墙角的阴影里，周老太浑浊的目光，从院门口收回，落在林青禾沾满油污的脊背上，又缓缓移到刚才周峥站立的位置，最后定格在院子里那片被偏三轮轮胎碾过的泥地上。

她那布满深刻皱纹的眼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