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血指印

清晨的寒气刀子似的刮脸，周家院墙根的白霜却被人踩成了黑泥。几十双沾着泥雪的布鞋、破胶鞋挤在院门口，妇人们抄着袖子跺脚呵气，眼珠子却像钩子，死盯着院里那台嘶吼的“无敌牌”。

“听说了吗？疯子媳妇真给现钱！”

“王寡妇都领了三块二！够买五斤盐！”

“呸！骚狐狸的钱也敢挣？不怕臊掉毛？”

“臊？臊能当饭吃？俺家断粮三天了！”

窃窃私语混着呵出的白气，在冷风里拧成一股焦灼的绳。林青禾坐在缝纫机前，脊背挺得像块钢板。油污的手指压着厚帆布，“咔哒咔哒”的针脚声又密又急，像催命的鼓点。脚边堆着刚裁好的布片——深蓝的布老虎身子，草绿的耳朵，灰棉布的钱包面儿，小山似的。

院门口突然一阵骚动。

王寡妇挤开人群，扭着腰进来，脸上堆着谄笑，手里捏着个破布包：“青禾妹子，我…我做好二十对耳朵了，你看看？”声音腻得能滴油。

林青禾眼皮都没抬，脚没停：“放那边筐里。”

王寡妇脸上的笑僵了僵，讪讪地把布包放进墙角的柳条筐。眼睛却像耗子，滴溜溜往林青禾脚边那堆新布片上瞟，喉头滚动：“那个…青禾妹子，你看我这手快…能不能再…”

“等着。”林青禾两个字砸出来，冰冷生硬。

王寡妇脸一白，没敢再吱声，缩着脖子退到一边，指甲却狠狠掐进手心。

院门口嗡地炸开锅。

“瞧见没？给钱就是爷！”

“呸！摆什么谱！”

“有本事别发活啊！”

林青禾猛地停住缝纫机。

死寂。

只有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窗纸。

她站起身，沾满黑油的手拿起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走到那堆新布片前。没看任何人，拿起一块深蓝帆布，“咔嚓”一声，利落地剪下一块巴掌大的布样。动作快得带风，粗糙的布边毛毛刺刺。

“布老虎身子，这么大。”她举起布样，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进雪地，压住了所有嘈杂，“针脚密实，线头藏死。填塞要实，捏着不能软塌塌。”

她又拿起草绿布剪了个三角：“耳朵，这个样。缝边要齐。”

最后拿起灰棉布：“钱包面儿，针脚更要细密！里子用碎布拼，接口扎牢！做坏了，照价赔布钱！”

规矩清清楚楚，像刀子刻出来。

“谁干？”她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针，扫过门口一张张或惊疑、或贪婪、或躲闪的脸。

人群死寂。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嘴都闭紧了。王寡妇眼神闪烁，悄悄往后缩了缩。现钱是好，可这疯子媳妇的规矩也太狠了！赔布钱？谁赔得起？

一个干瘦的妇人挤了出来，是张大娘。她男人瘫在炕上等药钱，眼都熬红了。她哆嗦着手，指着林青禾脚边那堆布：“青禾妹子…我…我接十个布老虎身子…行不？我保证做好！”

林青禾看着她枯瘦的手和眼底的血丝，没说话，只从窗台上拿过那本边缘磨毛的牛皮纸登记簿和半截秃头铅笔，递过去：“名字，数量，按指印。”

张大娘抖着手，歪歪扭扭写下名字和“拾”，又哆嗦着蘸了印泥，在那页粗糙的纸上狠狠按下一个鲜红、模糊的指印！像摁下卖身契。

“料在那边。”林青禾下巴朝墙角新布匹一点。

张大娘如蒙大赦，扑过去抱起一匹深蓝布，沉甸甸的，像抱住了命。

“还有谁？”林青禾声音依旧冷。

人群骚动起来，却没人再上前。规矩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让让！让让！”许青云夹着公文包，满头大汗地挤进来，眼镜片都蒙了层白雾。他一眼看见院里的僵局和林青禾绷紧的侧脸，心里咯噔一下。

“林青禾同志！”他提高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官腔，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用红布裹着的小方印，高高举起，“县社特批！‘青禾布艺生产互助组’正式成立！公章在此！”

红布掀开，一枚簇新的、刻着字号的木头公章在惨淡日头下泛着油光。

人群“轰”地炸了！

“公章！真有公章！”

“县里承认了！”

“不是瞎搞！”

王寡妇眼里的精光瞬间暴涨，一个箭步冲上来，差点撞倒张大娘，声音尖利：“青禾妹子！我！我接二十个钱包！我针线好！”她急不可耐地抓过登记簿就要写。

林青禾冰冷的视线扫过她，又扫过门口那些瞬间变得热切贪婪的脸。她没理王寡妇，径首走到许青云面前，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公章。

她没看公章，目光却越过许青云，落在院门口一张张被公章烧红了眼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像惊雷炸开：

“想拿活的！”

“排队！”

“登记！”

“按印！”

“规矩——”

她猛地将公章往窗台上一顿！

“照旧！”

“轰——！”

人群彻底疯了！什么规矩，什么赔钱，全被那枚公章和“现钱”两个字烧成了灰！几十号人像决堤的洪水，嘶喊着、推搡着涌向那个小小的登记窗口！无数只手伸向登记簿，争抢着那半截铅笔！

“我！我接布老虎身子！”

“我缝耳朵快！”

“钱包！给我钱包！”

“按印！快给我印泥！”

场面混乱得像战场。张大娘被挤得踉跄，怀里的深蓝布差点掉了，她死死抱住，像抱住救命的稻草。王寡妇被挤到外围，尖声咒骂着，却怎么也挤不进去，脸上扭曲得像恶鬼。

林青禾退后一步，冷眼看着这场疯狂的闹剧。油污的手指沾了点印泥，是刚才张大娘按印时蹭上的，鲜红刺目。她捻了捻，粘腻的触感像血。

许青云被挤得东倒西歪，眼镜都歪了，看着这混乱又火热的场面，激动得脸通红，嘴里不住念叨：“好！好！组织起来了！组织起来力量大！”

混乱中，不知谁踩翻了墙角装碎布头的筐，各色布片撒了一地。一只冻得通红、裂着口子的小手飞快地捡起一块稍大的深蓝布头，紧紧攥在手心，是李婶子家的小丫。她娘正挤在前面抢着按印。

林青禾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扫过小丫攥着布头的手，扫过张大娘死死护住的布匹，扫过王寡妇扭曲的脸，最后落回窗台上那枚簇新的公章和那本瞬间被无数歪扭名字和鲜红指印填满的登记簿。

机器的嘶吼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

“咔哒咔哒咔哒……”

更急，更密。

她转身坐回缝纫机前。油污的手指搭上冰冷的铸铁机身，掌心冻疮裂口被粗糙的表面刮得生疼。她没在意，用力踩下踏板。

嘶吼声吞没了身后的喧嚣。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板后面。

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死死抠着门缝。

浑浊的眼珠透过缝隙，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混乱而火热的人潮，盯着那枚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的公章，盯着机器前那个脊背挺首、在油污和布屑中纹丝不动的背影。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窗棂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