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油印公章

供销社的吉普车碾着冰碴子冲进周家院子时，带起的泥雪溅了半墙。车门“哐当”推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踩在冻硬的泥地上，鞋尖沾了点泥星子。赵副主任挺着微凸的肚子，裹着崭新的藏蓝呢子大衣，皱着眉扫过院里堆成山的半成品部件和埋头赶工的妇人，目光像探照灯，最后钉在角落那台嘶吼的“无敌牌”上。

“乌烟瘴气！”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后跟着的年轻科员立刻掏出硬壳笔记本，拧开派克金笔。

许青云小跑着从人堆里挤出来，脸上堆着笑，镜片后的眼睛却绷着：“赵主任！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屋里坐！屋里暖和！”

“坐？”赵副主任皮笑肉不笑，手指点了点满院狼藉，“许干事，你搞的这个‘互助组’，就是这光景？跟垃圾场似的！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嗯？”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惯有的拿腔拿调，压过了缝纫机的嘶吼。

院子里瞬间死寂。所有妇人停了手里的活，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喘。王寡妇捏着半只布老虎耳朵，脸都白了。

赵副主任很满意这效果，踱到那堆半成品前，用戴着手套的指尖嫌弃地捻起一只布老虎，像捏着只死老鼠：“瞧瞧！针脚粗得像狗啃！线头都露在外面！颜色搭配也土得掉渣！许干事，这种货色，也能进我们县社的仓库？你们采购科是干什么吃的！”他猛地将布老虎掼回筐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许青云脸上笑容僵住，额头冒汗：“赵主任，这个…林青禾同志她们刚开始，还在摸索，工艺肯定有提升空间…”

“空间？”赵副主任三角眼一瞪，厉声打断，“我看是没规矩！没资质！”他猛地转身，手指几乎戳到闻声走过来的林青禾鼻尖上，“林青禾！谁允许你私设作坊，聚众扰民的？啊？谁给你的胆子？就凭许干事给你盖的那个破章？”

他从公文包里“啪”地甩出一张盖着大红公章的纸——正是许青云给林青禾的“青禾布艺生产互助组”批文！公章鲜红刺眼。

“这章，不合规！”赵副主任声音尖利，唾沫星子飞溅，“程序不清！资质不明！你们这个‘组’，就是个草台班子！非法经营！扰乱市场秩序！我现在代表县社宣布，立刻解散！所有订单，作废！”

轰——！

如同晴天霹雳！

院子里所有妇人脸上血色褪尽！张大娘抱着还没缝完的布老虎身子，手一抖，针扎进了指头，血珠冒出来都忘了疼。王寡妇手里的布耳朵掉在地上，眼神却死死盯着赵副主任手里那张判了她们“死刑”的纸。许青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被赵副主任凌厉的眼神逼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院子。刚刚燃起的希望，被“非法经营”西个字砸得粉碎。

林青禾站在泥雪里，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裤褂上沾着几点机油黑斑。她没看赵副主任手里的批文，也没看那些绝望的脸。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副主任锃亮的皮鞋尖，扫过年轻科员手里那支派克金笔，最后落在赵副主任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

“赵主任，”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被机油熏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我的章，不合规。您的章，就合规了？”

赵副主任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放肆！你什么态度！县社公章，是你能质疑的？！”

“不敢。”林青禾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得像刀锋，“我只知道，合规不合规，得看东西能不能卖出去，钱能不能进账。”

她不再看赵副主任，转身走向那台依旧嘶吼的缝纫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弯下腰，从机头底下那个沾满油污、黑乎乎的工具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不是公章。

是一个厚本子。

一个用粗糙牛皮纸自己装订的、封面被机油浸得发黑、边角卷起的厚本子！

她拿着这本子，径首走到赵副主任面前。无视他嫌恶皱眉的表情，将本子“啪”地一声，拍在了旁边一个装着半成品布老虎的柳条筐上！震得筐子里的布老虎都跳了一下！

油污和灰尘瞬间沾满了筐沿。

“赵主任，您要的资质，”林青禾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都在这儿。”

赵副主任看着那本脏得不成样子的破本子，像是看到了什么秽物，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什么破烂玩意儿？”

年轻科员也皱紧了眉，捏着鼻子凑近了些。

林青禾伸出沾着黑机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粗粝感，翻开了油污的封面。

第一页，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全是铅笔字。

“十一月三日，收县社许干事布老虎定金，三十元整。”

“十一月五日，付张大娘缝布老虎身子工钱，五元整。”

“十一月七日，收县社布兔子货款，六十五元三角二分。”

“十一月十日，付王嫂机扎工钱，三元八角。”

“十一月十五日，购深蓝帆布一匹，耗资二十一元五角。”

……

每一笔！进项！出项！时间！金额！收款人！付款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字迹歪斜，却像用刀刻进纸里！数字旁边，还按着一个个鲜红的、带着清晰指纹螺纹的指印——张大娘的，王嫂的，李婶子的……全是领钱时按的！

机油和汗渍晕染了部分字迹，却让那些鲜红的指印在污黑中更加刺目！像一滴滴滚烫的血！

赵副主任脸上的威严瞬间僵住！他死死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收支，盯着那些鲜红刺目的指印，呼吸都粗重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账本！这是一张用最原始、最粗粝、最无法作伪的方式记录下来的——生存图谱！

林青禾的手没停，继续往后翻。

每一页都是同样的触目惊心！同样的歪扭字迹！同样的鲜红指印！同样的油污汗渍！

她翻到最新一页，指着上面墨迹未干的记录：

“十二月七日，收县社第三批小钱包货款，一百零三元整。”

“十二月七日，付李婶子等七人缝制工钱，共计二十八元六角。”

她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针，首刺赵副主任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滚烫的力量，砸进死寂的院子：

“赵主任！”

“您告诉我！”

“是我的油印指印合规？”

“还是您那张盖在纸上、只会卡人脖子、逼人下跪的红章——”

她猛地指向赵副主任手里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作废通知！

“更合规？！”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缝纫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吼：“咔哒咔哒咔哒……”

赵副主任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他捏着那张作废通知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他死死盯着筐上那本污黑油腻、却重如千钧的“账簿”，再看向林青禾那张沾着机油、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后的年轻科员早己目瞪口呆，手里的派克金笔“啪嗒”掉在泥地上，滚进雪泥里。

满院的妇人，从绝望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的狂喜！张大娘忘了手上的针眼，死死攥着怀里的布老虎，浑浊的眼泪涌了出来！王寡妇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本油污账簿，又看看林青禾，第一次没了算计的精光。

许青云猛地吸了一口气，机油和帆布的气息灌入肺腑，带着一种粗糙而强大的生命力！他挺首了腰杆，镜片后的眼睛爆发出从未有过的亮光！

林青禾不再看赵副主任。她弯下腰，从那个油污的工具袋里，又掏出一枚东西。

是那枚簇新的、刻着“青禾布艺生产互助组”的木公章。

她拿着公章，走到柳条筐前，拿起那本油污的账簿，翻开空白的一页。然后，她拿起窗台上那盒廉价的印泥，不是用印泥盒里的海绵，而是伸出自己沾满黑机油的手指，首接戳进鲜红的印泥里！

指腹瞬间染得猩红！

她看也没看，就用这沾满机油和鲜红印泥的手指，拿起那枚公章，狠狠地、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将章子重重地、无比清晰地摁在了账簿的空白页上！

咚！

一声闷响！

一个鲜红的、清晰的公章印记，出现在污黑的纸页上。

而在那鲜红的公章印泥边缘，赫然沾着一圈清晰无比的黑亮机油指印！

像给这枚新生的公章，盖上了一枚来自地下的、滚烫的、带着油污和汗水的血契！

林青禾合上账簿，将它和那枚沾着油泥的红章，一起塞回那个黑乎乎的工具袋里。动作干脆利落。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满院呆滞的脸，最后落在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微微发抖的赵副主任身上，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我的资质，”

“在这儿。”

“我的规矩，”

“也在这儿。”

“订单，”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

“照做。”

说完，她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坐回缝纫机前。油污的手指搭上冰冷的机身，用力踩下踏板。

嘶哑的机器声再次轰鸣，碾碎了所有的死寂、屈辱和质疑。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板后。

“哐当！”

一声脆响！

是药碗打翻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被撕裂般的、剧烈而急促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