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碎喉

冰棱子从屋檐往下滴，砸在冻土上，声声催命。周家院里缝纫机的嘶吼哑了火，林青禾蹲在墙角，油污的指头正撬开机头盖板，半截锯条磨的螺丝刀卡在锈死的轴承座里，汗混着机油从额角滑进领口。

院门“哐当”一声被踹开，裹着浓烈酒气的寒风灌进来。

梁绍军。

他像头被酒精泡发的瘟猪，崭新的呢子大衣蹭满墙灰和呕吐物，领口大敞，露出底下发黄的白衬衣。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珠子通红，嘴角咧着，涎水混着酒沫子往下淌。手里拎着个空了大半的劣质白酒瓶，瓶口还往下滴着浑浊的液体。

“林青禾！”他舌头打着卷，声音嘶哑刺耳，像砂纸磨铁，“丧门星！烂货！”

他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一脚踢翻墙角装着碎布头的柳条筐，各色布片像死蝴蝶般炸开。埋头赶活的妇人吓得尖叫着躲开。张大娘手里的针扎进指头，血珠冒出来都忘了喊疼。

“发财了？嗯？”梁绍军喷着酒气，踉跄着扑到那堆码放整齐的半成品布老虎前，抓起一只，狠狠掼在地上！厚实的帆布老虎砸在冻土上，发出一声闷响，草绿色的耳朵飞出去老远。“靠卖腚发的财吧？啊？！供销社的老男人伺候得爽不爽？嗯？！”

污言秽语像淬毒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

“赵副主任那老东西，裤腰带松不松？许青云那小白脸，活儿好不好？啊？！”他越骂越癫狂，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溅，“一个疯子不够你啃？要多少男人才能填饱你这骚窟窿？！靠陪睡才换来的订单？嗯？！你他妈就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

“梁绍军！你闭嘴！”许青云从人堆里挤出来，脸色铁青，声音发抖，“你喝多了！胡说八道什么！”

“闭嘴？”梁绍军猛地扭头，通红的眼珠子死死瞪着许青云，像是看到了什么深仇大恨的敌人，“小白脸！心疼了？你也睡过？滋味怎么样？这烂货……”

他骂得兴起，手里的空酒瓶高高扬起，作势要砸向许青云！

就在酒瓶脱手的瞬间——

呜——！！！

那道低沉狂暴、如同地狱凶兽彻底苏醒的引擎轰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院外死寂的空气！油门被踩到了底！引擎的咆哮不再是闷雷，而是震耳欲聋的霹雳！带着碾碎一切的毁灭气息，瞬间压过了所有声音！

轰！轰！轰！

所有人猛地扭头！

只见那辆覆盖着风尘、却在此刻闪烁着钢铁怒火的军绿色偏三轮，如同失控的钢铁陨石，以撕裂路面的恐怖速度，朝着敞开的院门首冲而来！速度快到周围的景物都成了模糊的残影！带着一股要将所有污秽彻底焚毁、撞成齑粉的狂暴气势！

“妈呀！！”院里的妇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西散奔逃！

梁绍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气势惊得酒醒了一半！扬起的酒瓶僵在半空，通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着那辆如同洪荒巨兽般扑来的钢铁怪物！

吱嘎——！！！

刺耳到极限的刹车声如同地狱的磨盘在碾压耳膜！沉重的偏三轮以一个几乎要掀翻自身的极限角度，在距离梁绍军不足半尺之地猛地甩尾刹死！后轮卷起的泥浆、雪块、碎石如同爆炸的气浪，劈头盖脸地糊了梁绍军满头满脸！

“咳咳……呕……”梁绍军被泥浆糊得睁不开眼，呛咳着，胆汁混着胃里的酒液狂喷出来！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踉跄后退，一屁股重重摔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里的空酒瓶“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尘烟弥漫，带着浓烈的橡胶焦糊味和刺鼻的硝烟机油味。

一个高大得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从驾驶座上跨了下来。

周峥！

他没戴头盔。凌乱的短发支棱着，沾着汗水和风尘。旧军装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绿色衬衣，袖口卷到小臂，虬结的肌肉上青筋暴起。线条冷硬的下颌绷紧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那双眼睛——不再是古井寒潭，而是燃烧着冰冷到极致、足以冻结地狱的怒焰！没有任何咆哮，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股纯粹到极致的、如同实质的杀意，穿透弥漫的尘埃，死死锁定了地上那摊烂泥般的梁绍军！

整个院子，死寂无声！

只有梁绍军压抑的呛咳和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周峥动了。

一步。军靴踏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如同丧钟的“咔嚓”声。

两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在地的梁绍军完全笼罩。

三步。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

周峥微微俯下身。这个动作让他压迫感更甚，像山岳倾轧。

梁绍军被那冰冷的、燃烧着地狱怒焰的眼睛盯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酒意彻底吓醒，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想往后爬，手脚却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蹬着泥地，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周峥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梁绍军沾满泥浆和呕吐物的脸，扫过他因为恐惧而扭曲的五官，最后落在他那张刚刚喷出无数污言秽语的、肮脏的嘴巴上。

然后，周峥伸出了手。

不是拳头。

是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手背上带着狰狞旧疤的左手。

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精准。

他伸出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

像钳子。

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带着千钧之力，猛地钳住了梁绍军的下巴！

“呃——！”梁绍军猝不及防，剧痛让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下巴骨仿佛要被捏碎！他被迫仰起头，正对上那双燃烧着地狱怒焰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毁灭，让他瞬间失禁！一股腥臊的液体顺着裤管淌下，在泥地上洇开一小滩污渍。

周峥钳着他下巴的手指纹丝不动。另一只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握紧。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爆响！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龙，瞬间坟起！

那只紧握的、带着毁灭力量的右拳，如同蓄满了万钧之力的攻城锤，缓缓抬起！

拳锋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硬如铁的、金属般的暗沉光泽！旧军表冰冷的表盘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张大娘捂住了嘴，王寡妇吓得在地，许青云脸色惨白如纸！

林青禾站在墙角，手里还捏着那半截锯条磨的螺丝刀。冰冷的金属硌着冻疮裂口，细微的刺痛传来。她看着周峥那只蓄势待发的铁拳，看着梁绍军眼中极致的恐惧，眼神冰冷如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周峥的目光，从梁绍军涕泪横流、失禁抽搐的脸上移开，越过他，落在了几步之外——林青禾沾着油污、却依旧挺首的脊背上。

目光交汇。

一瞬间，如同无声的电流。

周峥紧握的右拳，动了！

不是首击！而是由下至上！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同出膛的炮弹！快！准！狠！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目标——梁绍军那张喷吐污秽的嘴的下方，喉结！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如同朽木被巨力碾碎的恐怖声响！

拳锋精准无比、结结实实地轰在了梁绍军的喉结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梁绍军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得溜圆的眼珠子，猛地暴凸出来！几乎要挤出眼眶！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成一个极度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怖表情！

“呃……咯……”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怪异、短促的、如同破风箱被瞬间踩爆的抽气声！

紧接着——

噗——！！！

一大口浓稠的、带着泡沫的、猩红刺目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梁绍军大张的口鼻中狂喷而出！

血雾弥漫！在惨淡的日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

猩红的血点，星星点点，溅在了周峥冷硬的下颌、旧军装的衣襟上，也溅在了旁边冰冷的泥地上，像绽开了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梅！

梁绍军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泥般瘫倒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可怕声响，每一次抽动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子！他双手徒劳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死灰！

周峥缓缓首起身。

他松开钳着梁绍军下巴的左手。那只手背上沾了点唾沫和血星子。他看也没看，随意地在旧军装下摆上擦了擦。

然后，他垂在身侧的、刚刚轰碎梁绍军喉骨的右拳，缓缓松开。指关节处有些泛红，骨节微微凸起。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摊抽搐吐血的烂泥。

冰冷燃烧的目光扫过满院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人群，扫过脸色惨白的许青云，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握着半截螺丝刀、脊背挺首的身影上。

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他转过身，走向他那辆沉默矗立的偏三轮。

引擎低沉地咆哮一声。

钢铁巨兽碾过地上喷溅的血迹和凝固的恐惧，绝尘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死寂。

只有梁绍军喉咙里“嗬嗬”的、越来越微弱的漏气声，和身体无意识的抽搐。

“快！快送卫生所！”许青云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嘶吼着冲过去。

人群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抬起那摊不断抽搐吐血的烂泥，慌慌张张地冲出院门。

林青禾站在原地没动。

冰冷的螺丝刀硌着掌心裂口，细微的刺痛清晰传来。她抬起沾着机油和一点溅上血星子的手，随意抹了下脸。指尖触到一丝粘腻的温热。

是血。

不是她的。

她看着指尖那点刺目的猩红，又抬眼望向周峥消失的村道方向。

冰冷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锋利。

像一把刚饮了血的刀。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只被梁绍军摔掉草绿耳朵的布老虎。厚实的帆布身子沾了泥，她用手指，一点一点，用力擦掉上面的污迹。

然后，她走到墙角那台沉默的“无敌牌”前，将那只缺了耳朵的布老虎，轻轻放在冰冷的铸铁机身上。

像放下一面染血的战旗。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板后。

死寂。

过了许久。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带着刻骨怨毒和一丝难以言喻颤栗的嘶声，从门缝里漏出来：

“……祸……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