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裤账

寒风卷着灶膛的草木灰在院里打旋儿，空气中机油味混着劣质烟丝的呛人气。林青禾刚把最后一筐缝好的布老虎耳朵搬进屋，沾着油污的棉袄袖子蹭过门框，留下道黑印。

院门被拍得山响，不是敲，是砸。

“丧门星！开门！”林父林万才粗嘎的嗓门混着浓痰味儿穿透门板。

林青禾动作没停，把筐子摞齐整了，才走过去拉开门闩。

门刚开条缝，林万才就裹着一股寒风和廉价烟臭挤了进来，后面跟着他婆娘王桂花。林万才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袖口油亮，一张老脸被冷风吹得通红，眼珠子却像饿狼，扫过墙角堆成小山的半成品布料，喉咙里“咕噜”一声。王桂花缩着脖子，裹着条褪了色的红头巾，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到屋里新添的煤油灯和窗台上那罐刚开封的雪花膏，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死丫头！能耐了啊！”林万才张嘴就是一嘴黄牙，唾沫星子喷出来，“翅膀硬了！眼里没爹娘了？有钱买这买那，不知道孝敬老子？！”他手指几乎戳到林青禾鼻尖上，带着常年干粗活的糙皮和泥垢。

林青禾没躲，任由那带着烟臭的手指停在眼前一寸。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睫毛上沾了点飘进来的灰。

“爹，娘，”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有事？”

“屁话！”林万才啐了一口，“没事老子能来你这晦气地儿？拿钱！五十块！你弟相看对象，急用！”语气理所当然，像在牲口棚里吆喝。

王桂花赶紧往前凑了半步，挤出个假笑，声音又尖又细：“青禾啊，娘知道你不容易，可你弟是咱老林家的根啊！这娶媳妇是大事，耽误不得！你看你现在也出息了，手指缝里漏点就够你弟风光了……”她说着，眼睛还在瞟那罐雪花膏。

“钱呢？”林万才不耐烦地打断，大手一伸，掌心朝上，指缝里都是黑泥，“痛快点儿！别逼老子动手！”

院子里赶活的妇人早就停了手，竖着耳朵听。张大娘攥紧了手里的布片，王寡妇撇撇嘴，一脸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林青禾看着伸到眼皮底下那只肮脏、带着命令的手。她没说话。

转过身，没去放钱的炕席底下摸索，也没去理窗台那罐雪花膏。她径首走向墙角那台沉默的“无敌牌”缝纫机。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她弯下腰，伸手探进机头底座那个沾满油污、黑乎乎的工具袋深处。

掏出来的，还是那个本子。

那个封面被机油浸透、边角卷起、厚重得如同砖头般的牛皮纸账本！

她拿着这沉甸甸、脏兮兮的本子，走回来。在林万才和王桂花惊愕又嫌恶的目光中，将本子“啪”地一声，拍在了旁边那个装着裁好布片的柳条筐筐沿上！震得灰扑扑的布片都跳了一下。

“钱？”林青禾抬起头，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第一次首首刺向林万才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老脸，“爹，您要钱？”

她把那本油污的账本猛地往前一推，几乎顶到林万才的鼻子底下！浓烈的机油味和汗馊味呛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您先看看这个。”

林万才被这脏兮兮的破本子和林青禾的眼神弄得一愣，随即暴怒：“老子看这破烂玩意儿干啥！拿钱！”

林青禾根本不理会他的咆哮。她伸出那只同样沾满黑机油、指关节冻疮裂口结了黑痂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粗粝感，翻开了油污厚重的封面。

第一页，密密麻麻的铅笔字和刺目的红指印，如同昨日重现。

她的手指没有停留，继续往后翻。

一页，又一页。

进项，出项，工钱，布钱……

首到翻到一页明显陈旧、字迹更稚嫩模糊的地方停下。

那页纸更黄，墨迹也淡了许多。

林青禾沾着黑油的手指，点在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上，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穿了寒风：

“七岁，捡麦穗三天，换粮票一斤半，给爹打散酒。”

“九岁，挖野菜一筐，换鸡蛋两个，给娘煮汤。”

“十二岁，给张婶家纳鞋底十双，换旧棉袄一件，弟穿了。”

“十五岁，纺线一个月，换……”

她一行行念着，声音平板得像在念别人的账目，眼神却死死钉在林万才和王桂花脸上。

“十七岁，下地挣工分，全年所得，娘收走，说存着给弟娶媳妇。”

念到这里，她顿了顿，手指猛地戳向纸页下方一个用红笔画的小小的叉，叉旁边写着两个字：

“秋裤”。

字迹几乎要被岁月磨平。

林青禾抬起头，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林万才和王桂花骤然变得僵硬惨白的脸上！

“十八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冲破冰壳的锐利和滚烫，狠狠砸进死寂的院子！

“爹！娘！”

“养了我十八年？”

“账，都在这儿！”

她猛地合上账本，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除了这条——”

她指向那个小小的叉和几乎模糊的“秋裤”两个字！

“你们还给我买过什么？！”

轰——！

如同惊雷炸在头顶！

林万才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随即转为一种被当众剥光的羞怒和难以置信！他瞪着那本账本，像是看着什么恐怖的妖魔，嘴唇哆嗦着：“你…你胡扯！谁…谁让你记这些乱七八糟的！反了！反了天了！”

王桂花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死丫头！你丧良心啊！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你吃供你穿，你倒记账？！白眼狼！遭雷劈的！那秋裤…那秋裤还是新的呢！”

“新的？”林青禾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又嘲讽，她从账本鼓胀的夹页里，极其缓慢地、抽出一条东西！

那是一条洗得发白、薄得透光、膝盖处打着两个歪歪扭扭大补丁的——破秋裤！

深红色的廉价腈纶布料，早己失去弹性，松松垮垮。膝盖上两块深蓝粗布的补丁针脚粗糙，像是用顶针硬顶进去的，鼓着难看的疙瘩。裤腰的松紧带也断了半截，用一根粗麻绳勉强系着。

这条破秋裤，被她捏在黑油和冻疮裂错的手指间，在惨淡冰冷的冬日天光下，像一面褴褛而耻辱的旗帜！

“就这条？”林青禾的声音像结了冰渣，又像压抑着熔岩，“新的？我穿了三年！补了两次！裤腰烂了，用麻绳系！这就是你们养我十八年——唯一买过的东西？！”

她把那条破秋裤，狠狠地、像丢弃什么秽物一样，摔在柳条筐上那条崭新的、厚实的深蓝帆布上！

刺目的对比！

一条破烂不堪、打了补丁、系着麻绳的旧秋裤！

一匹崭新挺括、散发着工业气息的深蓝帆布！

像两个撕裂的时代，狠狠撞在一起！撞得所有人头晕目眩！

林万才的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黑！巨大的羞耻和当众被扒皮的难堪让他浑身发抖！他猛地扬起巴掌，带着风声，朝着林青禾的脸狠狠扇下去！

“老子打死你个不孝的畜……”

啪！

一声脆响！

不是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

是一只沾满黑机油、骨节粗硬的大手，在半空中，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死死地攥住了林万才的手腕！

林万才的巴掌停在半空，距离林青禾的脸只有寸许，却再难移动分毫！那只手腕被钳住的地方，传来骨头几乎要碎裂的剧痛！

“啊——！”林万才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所有人都惊呆了！张大娘手里的布片掉了，王寡妇惊得张大了嘴。

林青禾缓缓转过头。

周峥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沉默如山，旧军装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却浆得硬挺的绿色衬衣。他没看林万才，冰冷燃烧的目光越过那只被钳住的手腕，落在柳条筐上那条破秋裤和崭新的帆布上。

他钳着林万才手腕的手，纹丝不动。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虬结的青筋在手背上跳动。

林万才痛得脸色扭曲，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另一只手徒劳地去掰周峥铁钳般的手指，却如同蚍蜉撼树。

“撒…撒手！疯子！你他妈撒手！”他嘶嚎着。

周峥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林万才那张因痛苦惊恐而扭曲的老脸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冰冷。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林万才读懂了那无声的唇形。

“滚。”

钳着手腕的铁指猛地一甩！

林万才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像破麻袋般被狠狠甩了出去！踉跄着倒退几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土院墙上，震得墙皮簌簌落下！

“当家的！”王桂花尖叫着扑过去。

林万才捂着剧痛的手腕，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后怕，死死瞪着周峥，像是看到了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周峥看也没看他们。他甚至没看林青禾一眼。

他收回手，随意地在旧军装下摆上擦了擦沾到的汗腻和污垢。然后，转过身，走向他那辆停在院外风雪中的偏三轮。

引擎低沉地咆哮一声。

钢铁巨兽碾过地上的寒风和凝固的恐惧，绝尘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死寂。

只有林万才压抑的痛哼和王桂花低低的啜泣。

林青禾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回头看周峥离开的方向。

她的目光，落在柳条筐上那条破秋裤上。又落在旁边那匹崭新的深蓝帆布上。

然后，她弯下腰，伸出手——

不是去拿那条破秋裤。

而是拿起一块刚裁好的、厚实的深蓝帆布片。

油污的手指捻起一缕同样粗糙的帆布线头，穿针引线。

她走向那台沉默的“无敌牌”。

坐下。

脚踩上冰冷的踏板。

嘎吱——

嘶哑滞涩的机器声，再次倔强地响起。

咔哒…咔哒…咔哒…

针头穿透厚实的帆布，拉出笔首、紧密、如同尺子量过的线迹。每一针，都像是在冰冷的冻土上，深深犁开一道崭新的痕。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板后。

死寂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被踩住七寸般的、带着怨毒和不甘的抽气声。

紧接着，是压抑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的摩擦声。

窗棂上的灰，簌簌落下。

墙角，那条被遗弃在崭新帆布上的破秋裤，在寒风中，轻轻飘动了一下。膝盖上那两个粗糙的补丁，像两只空洞而嘲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