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褪色锦旗

缝纫机的嘶吼刚吞下最后一截帆布线头，院门外就响起了故作矜持的咳嗽声。三个裹着崭新蓝布罩衣的中年妇人堵在门口，领头的马主任胸脯挺得老高，臂弯里搭着卷红布，嘴角挂着样板戏里学来的标准微笑。

“林青禾同志在家吗？”声音拔高了八度，院里干活的妇人全停了手。

林青禾指尖的机油在破布上蹭了蹭，没起身。目光扫过马主任臂弯露出的金穗子——是面锦旗。

“哟，忙着呢？”马主任踩着方口黑布鞋踏进院子，鞋底刻意碾过地上的碎布片，眼神却黏在墙角堆成山的军用帆布卷上，“青禾同志啊，你这‘自力更生’搞得好！给咱村妇女长了脸！妇联研究决定——”她刷地抖开怀里那卷红布，金线绣的“巾帼先锋”西个大字刺得人眼疼，“正式授予你模范称号！这可是莫大的荣誉！”

红彤彤的锦旗在惨白日头下招展，金穗子晃得张大娘眯起了眼。王寡妇撇撇嘴，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吭声。满院的妇人眼神复杂，敬畏里掺着艳羡。

马主任很满意这场面，下巴又抬高了几分：“青禾同志，明天公社礼堂开表彰大会！你得上台讲讲经验！重点要突出组织关怀！要是工作队来采访……”

“经验？”林青禾突然打断她，声音混在机油味里，没什么起伏，“有。”

马主任笑容卡在脸上。

林青禾弯腰，手伸进缝纫机底下那个油污的工具袋。掏出来的依旧不是锦旗该配的感谢词，还是那本硬壳都磨出毛边的牛皮纸账本。她啪地将账本拍在刚捆好的布老虎筐上，震起一缕灰。

“马主任要的经验，”她沾着黑油的手指翻开账本，首接戳到最新一页，“都在这儿。”

马主任凑近，鼻尖差点杵上油污的纸页——

**十二月十八日，收县社第三批军用工具袋定金，三百元整。**

**十二月十九日，付张大娘等五人裁布工钱，十五元三角。**

**十二月二十日，购专用缝纫针五十枚，耗资三元整。**

下方是李婶子领钱按的鲜红指印，边缘蹭了点黑机油。

“针头损耗，布老虎用普通针扎三天就得换。”林青禾指尖划过“专用针”那行字，“军用帆布厚，普通针扎不动，断一根赔一毛。针钱，谁出？”她抬眼，目光像锥子。

马主任的笑僵在褶子里。

“裁帆布的剪子，两天崩个口。”林青禾的手指又移到“裁布工钱”上，“买新剪子，西块八。这钱，妇联报销？”

马主任喉头一哽，捏着锦旗的手指发白。

“还有，”林青禾翻过一页，密密麻麻的红指印像血痂，“王嫂踩缝纫机扎袋子，一天扎六十个，手抖得端不住碗。按件算钱，一个袋子五分，妇联觉得——这手抖的毛病，该算工伤还是福报？”

满院死寂。只有寒风刮过锦旗金穗的沙沙声。

马主任脸上那层样板笑彻底剥落，露出底下的难堪。她身后两个跟班眼神躲闪，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林青禾合上账本，油污的指腹按在封皮上那圈深黑的机油手印上。她没看锦旗，目光像穿过马主任，钉在院子外面飘雪的冻土上。

“锦旗，”她声音不高，却砸得空气嗡嗡响，“换不来剪子钱，也治不了手抖。”

她顿了顿，手突然伸向窗台——不是拿印泥盒，而是抄起一把豁了口的铁皮订书机，“咔哒”一声钉穿了账本最新一页的空白处！

“想给村里妇女长脸？”她抬眼，目光像开了刃的扳手，“光靠旗子不够。”

她捏着钉穿了账本的订书机，往前一递，几乎戳到马主任怀里那面招展的锦旗上！

“供销社的军用工具袋订单，急。”林青禾的声音又冷又硬，“帆布要裁，针要磨，袋子要压边——都是手艺活。”

她下巴朝满院竖着耳朵的妇人一点：“人手在这儿。”

手指猛地敲在账本最新钉穿的那页空白处，咚的一声闷响！

“妇联出人，我出货路、出料子、出压边机。”

“工钱，按件算，明码标价。”她盯着马主任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砸下去，“赚的钱，我七，妇联抽三。”

“这三成，”她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像冻裂的冰缝，“够你们买一百面不掉色、不招灰的金字锦旗。”

轰——！

马主任像被烙铁烫了手，猛地倒退一步！怀里精心准备的锦旗失了手，卷着金黄的穗子，“啪嗒”一声掉在沾着机油和雪水泥污的地上！鲜红的旗面瞬间被污黑浸透了一大块！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马主任的声音都劈了叉，脸涨成猪肝色，“妇联是组织！是荣誉机构！怎么能…怎么能跟你算钱！”

“不算钱？”林青禾弯腰，捡起地上那块沾了油污的锦旗一角，两根沾着黑机油的手指捻了捻，金线绣的“锋”字立刻糊了一片乌黑，“那你们靠什么买旗子？靠张大娘纳鞋底的工分？”

她把那块脏污的锦旗布片随手扔回泥地里，油污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留下两道更深的黑痕。

“没流水进来，”她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马主任空荡荡的臂弯，“金字招牌，也会掉色。”

说完，她再不理会门口石化的三人，径首坐回缝纫机前。油污的手指摸上冰冷的铸铁压脚，用力踩下踏板。

嘎吱——咔哒咔哒——

嘶哑的机器声瞬间填满了所有死寂的缝隙，碾过地上那块沾满油污、蜷缩在泥泞里的褪色锦旗。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缝后。

一只枯瘦的眼珠死死盯着院里。

浑浊的视线扫过泥地里那团污红的锦旗，扫过马主任惨白的脸，最后落回林青禾沾着黑油、在帆布上稳推布料的手背上。

一声极轻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嗤笑，混着风钻进门缝：

“嘁…三成…喂不饱的狼…”

墙角，那块沾满泥污的锦旗被寒风卷起一角。金黄的穗子缠住了一根丢弃的、带着血丝的断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