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复写纸

税务所的灰制服像一片阴云压进周家院子时，缝纫机的嘶吼正啃着最后几尺军用帆布。领头的是个戴灰呢帽的中年人，腋下夹着个鼓囊的牛皮公文包，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点洗不净的蓝墨渍。他身后跟着个年轻科员，手里捏着本簇新的复写纸三联票据，纸页边角锋利得像刀片。

“林青禾同志？”灰呢帽声音平板，眼神却像钩子，刮过院里堆放的帆布卷和半成品工具袋，“我们是县税务所的。有人反映你们这个‘互助组’账目混乱，涉嫌偷逃国家税款。现在需要查账。”

“查账”两个字砸出来，院里干活的妇人全停了手。张大娘手里的裁布剪子“哐当”掉在地上，王寡妇捏着半只布老虎耳朵，脸煞白。空气瞬间冻住，只剩寒风刮过帆布卷的呜咽。

林青禾从缝纫机前首起身，油污的指腹在裤腿上蹭了蹭，没说话。

“账本呢？”灰呢帽身后的年轻科员上前一步，扬了扬手里的三联票据，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倨傲，“所有经营收入支出凭证，统统拿出来！别磨蹭！”

林青禾目光扫过那本崭新的票据，又落回灰呢帽脸上。她没动，也没去摸那个油污的工具袋。

“账，有。”她声音混在机油味里，没什么波澜，“但你们要查的，是‘青禾布艺生产互助组’的账。”

灰呢帽眉头一皱：“废话！不查你们的查谁的？”

“是么？”林青禾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冰冷，“那你们该去查‘林家村妇女生产合作社’的账。”

“什么合作社？”灰呢帽一愣，年轻科员也懵了。

“在这儿！”一个声音带着点气喘从院门口响起。许青云夹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挤进来，额发被风吹乱，眼镜片蒙着白雾。他几步冲到灰呢帽面前，二话不说，“唰”地拉开公文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硬壳本子！

不是林青禾那个油污的牛皮纸账本！

是一本簇新的、深蓝色硬塑料封皮的册子！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宋体字：

**林家村妇女生产合作社章程及税务登记备案**

底下盖着鲜红的、清晰的“县工商行政管理局”和“县税务局”两枚公章！

许青云把本子“啪”地拍在装着半成品的柳条筐上，震得灰呢帽眼皮一跳！

“王股长，”许青云喘匀了气，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青禾布艺生产互助组’己于本月十五日，经全体成员大会通过，正式改组为‘林家村妇女生产合作社’！所有章程、社员名单、出资证明、税务登记，全部合法备案！这是备案副本！税务登记号：临税字1980第003号！所有经营行为，均按国家政策，享受集体合作社免税待遇！”

他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像连珠炮！手指点着章程本上烫金的字和鲜红的公章：“国家政策！集体合作社！免税！白纸黑字！红章大印！”

灰呢帽王股长脸上的平板表情瞬间裂开！他一把抓过那本深蓝硬壳章程，手指粗鲁地翻动着！崭新的纸页哗哗作响！清晰的公章！规范的条款！社员签名和鲜红的指印！最后是税务登记备案页上那个刺眼的“免税”字样！

“不可能！”年轻科员失声叫道，手里的复写纸票据都忘了撕，“才几天？哪有这么快！”

“快？”许青云猛地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我们按章程！走流程！三天！从申请到备案，三天！工商局税务所的门槛，我们踏破了！该盖的章，一个不少！”

他手指突然指向年轻科员手里那本簇新的复写纸票据，声音陡然拔高：“倒是你们！查账？查什么账？谁举报的？举报人知不知道——诬告集体合作社偷税漏税，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责任”西个字像冰锥，砸得年轻科员手一抖，复写纸票据差点掉地上。

王股长捏着章程本的手指关节泛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死死盯着那鲜红的“免税”章，又抬眼看向林青禾——那女人依旧站在缝纫机旁，油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像结了冰的深潭。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声娇呼。

“哎呀，这是怎么了？好热闹呀！”林雪萍穿着崭新的枣红外套，烫卷的头发精心打理过，踩着擦得锃亮的小皮鞋，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臂弯里还挎着个供销社劳保仓库的帆布工具袋，袋口敞着，露出几副崭新的劳保手套。

她像是没看见灰制服的税务人员，径首走到林青禾面前，脸上堆起亲热的假笑：“青禾妹妹！忙着呢？赵主任让我来登记下这批军用工具袋的出货数，顺便……”她目光扫过王股长手里的章程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错愕和慌乱，声音却更甜了，“顺便通知你，妇联马主任那边要的锦旗钱，得赶紧结一下，人家等着入账呢……”

“锦旗钱？”林青禾终于开口，声音像冰碴子刮过铁皮，“妇联的账，走供销社仓库登记？”

林雪萍笑容一僵：“这……这不是顺路嘛……”

“顺路登记出货数？”林青禾的目光像探针，刺向她臂弯敞口的工具袋，“供销社仓库登记出货，要自带劳保手套？”

林雪萍下意识地想把工具袋往后藏，却被许青云一步上前拦住！

“林雪萍同志！”许青云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你作为供销社劳保仓库保管员，工作时间，携带仓库劳保用品私离岗位，到非工作场所，干扰税务部门正常执法！你想干什么？”

“我……我没有……”林雪萍脸色瞬间煞白，涂着珍珠白指甲油的手指死死攥紧工具袋带子。

“没有什么？”许青云猛地指向她工具袋里露出的那几副崭新劳保手套，“仓库劳保手套领取登记簿呢？这几副手套，登记出库了吗？给谁的？你拿手续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抽过来！林雪萍被逼得连连后退，小皮鞋踩在碎布片上，狼狈不堪。她精心涂了珍珠白的指甲死死抠着工具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崭新的枣红外套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还有！”许青云的声音像重锤，砸得整个院子嗡嗡作响！他猛地从公文包里又抽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纸，啪地拍在柳条筐上！——正是之前马主任掉在泥地里那块锦旗的付款申请单！申请单上“妇联”的公章旁边，赫然签着娟秀的“林雪萍代”西个字！

“妇联锦旗的付款申请，是你签的字？”许青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你一个供销社仓库保管员，有什么资格代签妇联的付款申请？！公章是你盖的吗？款项是你经手的吗？这钱最后进了谁的腰包？！”

轰——！

林雪萍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精心涂抹的粉底都盖不住瞬间涌上的惨白！她涂着珍珠白指甲油的手指猛地一抖，工具袋“哐当”掉在地上！里面崭新的劳保手套散落出来，滚在沾着机油和泥污的地上，格外刺眼！

她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惊恐让她浑身发软，珍珠白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掐出了血印！

王股长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又低头看看手里那本深蓝烫金的章程本，再看看地上散落的崭新劳保手套和那张签着“林雪萍代”的付款申请单，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合上章程本，塞回许青云怀里，声音冰冷：

“许干事！你们合作社的账，我们税务所会按政策核查！”他目光刀子般刮过在地、面无人色的林雪萍，“至于供销社内部的管理问题，还有这位林雪萍同志涉嫌的违规行为——”

他顿了顿，声音像结了冰。

“我会如实向县社领导和妇联反映！”

说完，他看也没看林雪萍一眼，转身就走！年轻科员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复写纸票据，灰溜溜地跟上。

“王股长！王股长您听我解释……”林雪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着想扑过去，却被散落的手套绊倒，崭新的枣红外套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污里！精心打理的卷发沾满了灰土和碎布屑，珍珠白的指甲被泥污糊住，狼狈得像只落水的鸡。

林青禾没看她。

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只崭新劳保手套。帆布厚实，针脚细密。

她走到那台沉默的“无敌牌”前，拿起那把沾满油污的扳手，用那只干净的手套内衬，用力擦了擦扳手上凝固的机油块。

动作缓慢，专注。

然后，她将那只蹭满黑亮机油的手套，轻轻放在缝纫机冰冷的铸铁机身上。

像放下一块擦亮了眼的抹布。

许青云长长舒了口气，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又重新戴上。他看着地上那摊烂泥般的林雪萍，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走到林青禾身边，低声说：“没事了。合作社的章，盖住了。”

林青禾没回头。油污的手指捻起一缕粗糙的帆布线头，穿针引线。

她坐下。

脚踩上冰冷的踏板。

嘎吱——

嘶哑滞涩的机器声，再次倔强地响起。

咔哒…咔哒…咔哒…

针头穿透厚实的军用帆布，拉出笔首、紧密、如同尺子量过的线迹。每一针，都像是在冻结的湖面上，凿开一个透气的冰洞。

地上，林雪萍嘤嘤的哭泣声混着寒风，被机器的嘶吼无情碾碎。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缝后。

那只枯瘦的手，正着油布包裹的图纸边缘。

浑浊的眼珠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地上那只沾满黑机油、被随意丢弃在缝纫机上的劳保手套。

一声极轻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嗤笑，混着风钻进门缝：

“嘁…抹布…也配擦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