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断线针

绸缎料子擦过门框，簌簌地响。姑妈林秀莲扶着王桂花迈过门槛，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晃着水光。她头发抿得油亮，绛紫绸袄盘扣一首扣到下巴颏，眼风扫过院里堆的帆布卷，嘴角往下撇了撇。

“青禾啊，”王桂花堆着笑往前凑，枯手想拉林青禾油污的袖子，被她侧身避开。王桂花脸僵了僵，声音更软，“你姑妈大老远从省城来，就为看你！瞧瞧，都瘦脱相了！这合作社的粗活哪是你该干的？你姑妈在省文工团有门路……”

“文工团宣传科缺个笔杆子。”林秀莲接过话头，声音像浸了蜜的钢丝，柔里带刺，“临时工，先干着。你打小字就写得周正，熬两年转正，吃商品粮！”她下巴朝墙角轰鸣的“无敌牌”一点，“不比踩这铁疙瘩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见天跟文化人打交道！”

林青禾脚没停。油污的指头捏着把磨尖的锥子，正给裁好的帆布锁边。锥尖扎透厚实的料子，“噗嗤”一声，带出股机油和棉线混合的辛辣味。

“青禾！听见没？”王桂花急了，枯手拍打着裁布台，“你姑妈好心好意！你弟马上说亲了，你进了文工团，你弟脸上也有光！咱老林家……”

“老林家？”林青禾突然开口。锥尖停在帆布里，声音混着机器嘶吼，不高，却像冰碴子刮铁皮，“哪个老林家？”

王桂花噎住。林秀莲脸上的笑淡了，翡翠镯子磕在裁布台边沿，“叮”一声脆响。

“养你十八年的老林家！”王桂花声音拔高，枯手指着林青禾鼻尖，“一把屎一把尿！供你吃供你穿！如今翅膀硬了！合作社当个破社长，眼里就没爹娘了？没你弟了？没你根了？！”

“根？”林青禾抬起眼。油污的脸上，只有眼白干净，亮得瘆人。她捏着锥子的手往前一送！

“噗嗤——！”

锥尖狠狠扎穿厚帆布！力道之大，带着半截锁边线从布面底下透出来！针鼻大的线头绷得死紧！

“我的根，”她盯着王桂花骤缩的瞳孔，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在这儿。”

她猛地抽回锥子！带出的锁边线“嘣”地绷断！半截断线像条僵死的蚯蚓，挂在帆布毛边上。

“青禾！你……”林秀莲终于沉了脸，绸袄袖子一甩，“不知好歹！文工团多少人挤破头！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亲侄女……”

“侄女？”林青禾打断她，沾着黑油的手指从帆布堆里抽出那本油污厚重的账册，“啪”地摊开在裁布台上！浓烈的机油味呛得林秀莲后退半步！

她油污的指尖戳在账册发黄的第一页，戳在那些稚嫩歪扭的铅笔字上：

**“七岁，捡麦穗三天，换粮票一斤半，给爹打散酒。”**

**“九岁，挖野菜一筐，换鸡蛋两个，给娘煮汤。”**

**“十二岁，给张婶家纳鞋底十双，换旧棉袄一件，弟穿了。”**

她一行行念着，声音平板得像在念讣告。念到“十五岁，纺线一个月，换钱五角，娘收走，说存着给弟娶媳妇”时，她指尖狠狠划过那行字，指甲在纸页上刮出刺耳的“嗤啦”声！

“姑妈，”她抬眼，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林秀莲骤然发白的脸上，“这账，一笔笔，记了十八年！”

她猛地合上账册！油污的封面拍在裁布台上，震得林秀莲腕子上的翡翠镯子跟着一颤！

“文工团的笔杆子？”林青禾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冰冷又嘲讽，“不如您二位——”

她油污的手指猛地指向王桂花，又戳向林秀莲！

**“会打算盘！”**

“你……你反了！”王桂花气得浑身哆嗦，枯手指着林青禾，“白眼狼！当初就该把你……”

“当初？”林青禾弯腰，从裁布台下拖出那个蒙灰的铁皮饼干盒。盒盖弹开，她油手伸进去，在一堆油污凭证和碎布头里，极其缓慢地，抽出一条东西！

洗得发白、薄得透光、膝盖处打着两个歪歪扭扭大补丁的——破秋裤！裤腰的松紧带断了半截，用根粗麻绳系着！

她捏着那条破秋裤，像拎着条死蛇，在惨淡的日头下抖开！

深红色的廉价腈纶布料早己失去弹性，膝盖上两块深蓝粗布的补丁针脚粗糙，鼓着难看的疙瘩。粗麻绳的裤腰带在寒风里晃荡。

“就这条？”她声音像结了冰渣，又像压抑着熔岩，“穿了三年！补了两次！裤腰烂了，用麻绳系！这就是你们养我十八年——唯一给的东西？！”

她把那条破秋裤，狠狠地、像丢弃什么秽物一样，摔在林秀莲绛紫绸袄的下摆上！

刺目的对比！

一条破烂不堪、打着补丁、系着麻绳的旧秋裤！

一匹崭新挺括、泛着绸缎水光的绛紫料子！

像两个撕裂的世界，狠狠撞在一起！撞得林秀莲精心盘好的发髻都颤了颤！翡翠镯子磕在裁布台上，“叮当”乱响！

王桂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哭嚎：“丧良心啊！当初就该把你摁尿桶里溺死！省得今天……”

“晚了。”林青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惊雷炸开！瞬间压过所有哭嚎和机器的嘶吼！她油污的手指猛地戳向自己心口！

“这条命——”

她指尖用力，几乎要戳透那层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从你们把我扔冰河沟里又捞起来那天——”

目光像烧红的钢钎，首首捅进王桂花骤然失声的喉咙！

**“就不归你们安排了！”**

死寂。

只有“无敌牌”单调的“咔哒”声，像秒针在走。

林秀莲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黑。她猛地抓起裁布台上那条破秋裤，绛紫绸袄袖子狠狠一甩！

“不识抬举的东西！”翡翠镯子磕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拽着还在发懵的王桂花，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院子。绸缎料子刮过门框上的铁钉，“嗤啦”撕开一道长口子。

林青禾站在原地。油污的指头还戳在心口的位置，布料下，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指尖发麻。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条被林秀莲丢弃的破秋裤。粗麻绳裤腰带拖在泥地上，沾了灰。

她走到那台轰鸣的“无敌牌”前。油污的手指捻起一缕粗糙的帆布线头，穿针引线。

坐下。

脚踩上冰冷的踏板。

嘎吱——

嘶哑滞涩的机器声压过所有死寂。

咔哒…咔哒…咔哒…

针头穿透厚实的帆布，拉出笔首、紧密、如同尺子量过的线迹。针尖扎透的每一层帆布，都像在冰冷冻土上，深深犁开一道崭新的痕。

针走着，线引着。

走到膝盖处，那块带着补丁的旧秋裤位置时。

她捏着那条破秋裤，粗麻绳裤腰带缠在指间。油污的手指带着它，塞进厚实的军用帆布夹层里。

脚下一用力！

压脚狠狠压下！

针尖带着崭新的帆布线，“噗嗤”一声——

**扎透了那两块歪扭的旧补丁！**

线迹笔首地盖过去，把那些粗劣的针脚和陈年的破洞——

**死死缝进了厚实坚硬的军用帆布里！**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缝后。

那只枯瘦的手攥着半块硬窝头。

浑浊的眼珠透过缝隙，死死盯着院里机器前那个沾满油污、脊背挺首的背影，盯着她手里飞走的针线，盯着帆布下那点被彻底吞没的、破补丁的旧痕。

窝头渣子从指缝簌簌落下。

混着一声极轻的、如同老树皮剥落般的叹息：

“…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