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老茧手

日头毒，晒得青石板路泛白光。林青禾背着半麻袋碎布头往合作社走，汗珠子砸在睫毛上，蜇得眼疼。油污的蓝布褂子黏在后背，帆布鞋头开了胶，露出冻疮刚结的痂。

巷口老槐树底下，蹲着团灰扑扑的影子。是周老太。

她蜷在树疙瘩上，枯手拄着拐棍，裹脚布松垮垮地缠着，露出半截乌紫的脚脖子。浑浊的眼珠盯着石板缝里的蚂蚁搬家，嘴里无声地嚅嗫着什么。脚边扔着块破抹布，蹭满泥灰。

林青禾脚步没停。鞋底刮着石板，嚓嚓响。

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只枯爪般的手猛地探出来！

冰凉、粗粝、带着厚厚老茧的指头，狠狠攥住了林青禾的手腕！

力道大得吓人，像生锈的铁钳！指甲缝里的陈年泥垢，掐进了林青禾腕子上刚结的冻疮痂里，细微的刺痛传来。

林青禾浑身一僵！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低头，正撞上周老太抬起的脸。

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浑浊的黄眼珠死死盯着她，像两口枯井骤然掀开了盖。没有怨毒，没有刻薄，只有一种近乎滚烫的、令人窒息的专注。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风箱被猛地拉开！

“奶……”林青禾喉咙发紧，想抽手。腕子上的铁钳却箍得更死！指甲掐进痂里，血丝渗出来，混着老太太指甲缝的黑泥。

周老太枯瘦的身板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硬是拽着林青禾往前踉跄半步！她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起来。灰布褂子下空荡荡的，像根挂着破布的竹竿。那双裹坏了的、扭曲变形的小脚踩在滚烫的石板上，身子晃了晃。

林青禾下意识反手托住她胳膊肘。触手是硬邦邦的骨头，硌着掌心。

周老太借着力站稳了。枯爪般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顺着林青禾的手腕往下滑！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掌心，死死攥住了林青禾沾着黑机油与血丝的、同样粗糙的手！

皮肤相贴的刹那，林青禾猛地一颤！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

粗粝得像磨刀石！掌心纵横交错的深沟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和草屑。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裂口和陈年冻疮留下的紫黑瘢痕。食指中指第一关节处，磨出厚厚的、暗黄色的老茧——那是几十年攥锄头把、碾猪草、搓麻绳勒出的死肉！

而现在，这只磨盘般粗粝的手，正死死攥着她同样沾满油污和伤口的手！指甲缝里的黑泥蹭进她的冻疮裂口，老茧磨着她指腹的机油硬痂。

“走！”周老太喉咙里挤出个嘶哑的破音，攥着她的手就往巷子深处拽！力气大得惊人，枯瘦的胳膊绷紧，灰布袖子滑下去，露出腕骨上几道深紫色的、新旧交叠的淤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勒过。

林青禾被动地跟着。后背的汗浸透了麻袋，碎布头硌着肩胛骨。她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一只枯黑粗糙如老树根，一只沾满黑机油却年轻温热。老茧摩擦着冻疮裂口，丝丝缕缕的刺痛顺着胳膊往上爬。

巷子口纳凉的人堆炸了锅。

“老天爷！周老太拉……拉着疯子媳妇的手？”

“眼花了？她不是天天咒这丧门星吗？”

“瞧那手攥的！死紧！怕人跑了似的！”

王寡妇手里的瓜子“啪嗒”掉了一地。张大娘忘了摇蒲扇，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周老太对身后的骚动置若罔闻。她攥着林青禾的手，径首拉到合作社新钉的桐木招牌底下。深桐木刨得溜光，“林家村妇女生产合作社”几个魏碑铁字在毒日头下闪着冷光。

她停下。枯爪般的手依旧死死攥着林青禾，抬起另一只同样布满老茧的手，颤巍巍地指向那块沉甸甸的牌子。

干瘪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急促的喘息。浑浊的黄眼珠死死盯着那铁字，又猛地转向林青禾，目光烫得灼人！

“我们周家……”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皮，每个字都带着破风箱漏气的呼啸，砸在滚烫的空气里：

**“有福了！”**

轰——！

林青禾脑子里嗡的一下！像被重锤砸中！

手腕上枯爪的力道像钢箍，掐得她冻疮裂口生疼。粗糙的老茧磨着她的手背，带着几十年劳作的厚重和滚烫。那嘶哑的、漏风的、却字字清晰的“有福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冰封的心口！

酸涩的热浪猛地冲上鼻腔！眼前那沟壑纵横的老脸、浑浊滚烫的黄眼珠、指着招牌的枯爪瞬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噎得她喘不过气。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嘴里弥漫开。

不能哭。

油污和汗水腌着的脸，不能沾泪。

合作社社长的手，不能抖。

她拼命眨眼，想把那股汹涌的酸涩逼回去。可眼眶滚烫，视线一片模糊水光。喉咙里那硬块越堵越大，哽得她胸口发疼。

周老太的手还在抖。攥着她的力道却松了一点，枯硬的指头在她手背上极轻地、笨拙地了一下。布满老茧的掌心，蹭过她指关节的机油硬痂，留下细微的沙沙声。

像安抚一匹受惊的烈马。

林青禾猛地吸了口气！

冰冷的空气裹着尘土和机油的辛辣，狠狠呛进肺管！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咳得攥着她手的枯爪也跟着颤抖！

咳出的泪混着汗，终于砸在滚烫的石板上。

啪嗒。

水印瞬间被晒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斑点。

周老太浑浊的黄眼珠盯着那个迅速消失的水印，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攥着林青禾手腕的枯爪，终于完全松开了力道。那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慢慢滑落下去，无力地垂在灰布褂子旁。

她没再看林青禾。枯瘦的脊背佝偻着，拄着拐棍，一步一挪，沉默地朝着巷子深处自己那间糊着厚报纸、终年不见光的矮屋走去。裹坏的小脚踩在石板上，留下歪斜湿热的脚印，很快也被毒日头舔干。

林青禾首起腰，抹了把脸。满手的汗混着油污，蹭花了脸颊。她看着周老太消失在巷子尽头的、灰扑扑的佝偻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被攥过的地方，留下一圈清晰的紫红指痕，深深嵌进皮肤里。冻疮裂口被指甲抠破了，渗着血丝，混着老太太指甲缝蹭进来的黑泥。

她抬起手，沾着血丝泥污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滚烫的眼角。

干的。

只有一点残留的咸涩，粘在指尖。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块周老太落下的、蹭满泥灰的破抹布。粗硬的布面磨着掌心，带着老屋阴湿的霉味。

攥紧。

转身。

油污的帆布鞋踩过青石板，走向院里轰鸣的“无敌牌”。汗湿的蓝布褂子黏在身上，后背麻袋里的碎布头沉甸甸地下坠。

正屋的厚报纸门板后面。

那只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窗框！

指甲抠进朽木里，抠出几道深深的沟。

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窗外院子里那个越走越近、沾着油污却脊背挺首的背影。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死死压住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哽咽。

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窗棂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