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机油账册

赵副主任的算盘珠砸在台面上，噼啪作响。他枯指捻着供销社新发的蓝皮账本，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眼皮底下压着份《关于规范乡村合作社财务管理》的红头文件。

“青禾社长，”他指尖敲着文件抬头，“群众反映强烈啊！你们合作社发工钱像撒芝麻，满地掉钢镚！这账目不清不楚的，我们供销社作为主管单位，必须……”

“掉钱？”林青禾打断他。她正蹲在裁布台边，油污指头捏着把豁口老虎钳，拧紧“无敌牌”松动的压脚螺丝。扳手一别，“嘎吱”一声，铸铁咬死。“谁掉的？掉哪了？”

“我……我看见了！”人群里挤出个干瘦妇人，是村东头的孙婆子。她枯手指着王寡妇，声音尖利，“前天赶集！王金花工钱袋漏了洞！五毛钱钢镚掉税所门口泥坑里！她捡都不捡！不是黑钱是啥？”

王寡妇脸唰地白了：“你放屁！那钱是……”

“是什么？”赵副主任猛地抬眼，镜片寒光一闪，“青禾社长，社员工钱当垃圾扔？这账怎么做的？！”他哗啦抖开蓝皮账本，派克金笔悬在空白页，“工钱发放记录呢？支出凭证呢？合作社不是菜市场！每一分钱都要……”

“在这儿。”

林青禾首起身。没去拿裁布台上的新账本，转身走向墙角机油桶。沾满黑油的手伸进桶底粘稠的油泥里，捞出个东西——

那本封面被厚厚油膏裹住、边角卷成筒的牛皮纸账册！拎起来时，黑亮的机油顺着纸页褶皱往下淌，滴在泥地上砸出小坑。

“工钱发放，”她捏着油坨似的账册走回裁布台，“啪”地拍在赵副主任崭新的蓝皮账本上！黏稠的黑油瞬间糊满了“规范财务管理”的红头文件！“第三十七页，自己看。”

赵副主任被那扑鼻的机油味呛得猛咳！他嫌恶地捏着蓝皮账本一角掀开——牛皮纸账册第三十七页完全被黑油浸透，纸页粘连在一起，像块油毡。他金笔尖小心翼翼挑开黏连的页角，黏腻的油丝拉扯不断。

“王金花，十二月二十八日，领工钱——”林青禾沾着机油的手指戳向油污最重的一行字。铅笔字迹被油晕染开，但鲜红的指印在油污下反而更刺眼！“西元八角整！下方是她按的指印！”

她又翻过一页，油污的纸页“刺啦”撕裂！“张大娘，同日，领工钱三元整！指印！”再翻！“李婶子，两元三角！指印！”

每一页！名字！金额！鲜红指印！全被厚厚的机油包裹着，像琥珀里的虫骸！油污扭曲了字迹，却让那些红指印在油亮发黑中更加狰狞刺目！

“凭证？”林青禾弯腰，从裁布台下拖出个柳条筐。筐里堆满裁剩的碎布头，她油手进去搅了两下，抓出个沾满布屑和灰尘的铁皮饼干盒。

盒盖弹开。里面没有饼干，是厚厚一叠裁成巴掌大小的硬纸片！每张纸片用麻线钉着张小纸条：**王金花，拾贰月贰拾捌日，肆元捌角整。**底下是歪扭的签名和鲜红指印！纸片边缘被机油浸得发黄变脆，像腌过的咸菜！

“合作社规矩，”她把盒子“哐当”墩在赵副主任算盘旁，震得算盘珠乱跳，“领工钱，现款，当面点清，签字按印，凭证钉死入盒。”她捏起一张油渍麻花的凭证，两指一捻，“这纸，供销社仓库报废的包装衬纸。这墨水，供销社会计室领的。这印泥——”

她指尖抹过凭证上晕开的红印泥，又蹭过赵副主任蓝皮账本崭新的纸页边缘，拉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供销社仓库批的印泥，盖供销社仓库的章。”她抬眼，目光像淬冰的锥子，“赵副主任，你说这凭证，算不算数？”

赵副主任的脸由青转白！他捏着金笔的手剧烈颤抖，笔尖戳在蓝皮账本上，洇开一团墨渍！他死死盯着那盒散发着机油和汗馊味的“咸菜凭证”，再看看自己崭新挺括的蓝皮账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那……那掉的钱……”孙婆子还不死心，指着王寡妇尖叫。

林青禾猛地转身！油污的手从墙角帆布堆里抽出一卷裹着的油纸包，“啪”地抖开！

五块黄澄澄的圆形肥皂滚落在裁布台上！肥皂用粗劣的草纸包裹，每块纸上都用毛笔写着硕大的“奖”字，散发着刺鼻的碱味。

“合作社年终奖励，”她抓起一块肥皂，草纸被油手捏得稀烂，“先进社员，每人奖肥皂一块。”她盯着孙婆子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砸进死寂：

**“王金花，拾贰月贰拾捌日，领奖金肥皂——**

**一块！”**

她捏着肥皂的手猛地指向地上那个铁皮饼干盒！盒盖敞开，在一堆油污凭证的最上面，赫然钉着张纸片：**王金花，拾贰月贰拾捌日，奖金肥皂壹块。**同样歪扭的签名，同样鲜红的指印！

“孙大娘，”林青禾向前一步，沾着肥皂沫和机油的手指几乎戳到孙婆子鼻尖上，“你看见王金花掉在泥坑里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

**“是五毛钱钢镚，**

**还是这块裹着‘奖’字草纸、**

**供销社仓库批的、**

**带碱味儿的——**

**肥、皂？！”**

“轰——！”

人群炸了！哄笑声、唾骂声海啸般扑向面无人色的孙婆子！

“老虔婆！眼瞎心也瞎！”

“肥皂当钢镚？你咋不把粪蛋当金元宝！”

“呸！见不得人好的黑心肝！”

孙婆子被唾沫星子淹得连连后退，枯手抱着头，像过街老鼠般缩到墙角，浑身抖得筛糠。

赵副主任猛地合上被机油糊满的蓝皮账本！崭新的封面印上乌黑油腻的指印，像盖了个耻辱的戳。他哆嗦着去拔插在账本上的派克金笔，笔帽卡在油污里死活拔不开！他猛一用力——

“啪嗒！”

金笔尖在油污账册上崩断了！半截闪亮的笔尖扎进机油浸透的纸页里，像根耻辱的钉！

林青禾弯腰捡起地上那本油污厚重的账册。封面黏腻，边缘卷曲。她看也没看，随手塞回裁布台下机油桶里。

黑亮的机油“咕嘟”冒了个泡，吞没了账册。

她首起腰，油污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留下更深的两道黑痕。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赵副主任，扫过墙角哆嗦的孙婆子，最后落回那台沉默的“无敌牌”上。

“合作社的账，”她弯腰，油手握住冰冷的手轮，用力一扳！

嘎吱——

嘶哑的机器声瞬间碾碎所有哄笑和唾骂，如同沉重的战鼓，在机油与肥皂的气味中轰然擂响。

正屋门缝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破陶罐摔碎的脆响。

窗台上那本崭新的蓝皮账本歪倒下来，糊着油污的封面盖住了“规范财务管理”的红头文件，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