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煤油虎

布老虎的棉花芯子吸饱了煤油，沉甸甸地坠手。林雪萍两根指头捏着虎耳朵尖，猩红的指甲油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泛着腻光。她对着虎脸呵了口气，劣质煤油混着香粉的怪味熏得她自己都皱了眉。

“都记清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赶集那天，把东西塞进王寡妇装工钱的布兜里。等她走到税所门口——”指甲尖猛地戳进布老虎软塌塌的肚子，棉花里的煤油“滋”地渗出来，在炕席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油晕，“你就喊！喊抓贼！喊她兜里藏着合作社没上账的黑钱！”

炕沿阴影里缩着的女人抖了一下，枯手攥着衣角，声音发颤：“萍……萍姐，这要是……”

“怕什么！”林雪萍眼一瞪，卷发梢甩到腮边，“税所新来的小刘干事，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王寡妇那破布兜一抖落，浸了煤油的布老虎掉出来，黑钱味儿混着油味儿，铁证如山！”她凑近，香粉味混着煤油味喷在对方脸上，“到时候，林青禾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偷税！窝赃！够她合作社喝一壶！”

她把湿漉漉的布老虎塞进女人怀里。煤油迅速渗透粗布外皮，在女人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前襟染上一大块污渍，像块丑陋的膏药。

女人抱着那团又湿又沉、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证物”，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手指哆嗦着，指甲缝里嵌的煤油黑渍洗不掉了。

***

腊月赶大集，人挤成了沙丁鱼罐头。王寡妇挎着个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挤在扯花布的摊子前。那口袋是新领的工钱，合作社发的深蓝帆布缝的，针脚密实，兜口还钉着合作社的桐木小牌，刻着“林合001”的字样。她把口袋捂在胸前，眼珠子警惕地扫着西周。

一只枯瘦的手，沾着赶集蹭的泥灰，借着人潮推搡的劲儿，飞快地往她帆布袋敞开的兜口里塞了个东西。软绵绵，湿漉漉。

王寡妇只觉得兜里一沉！她下意识低头——

“抓贼啊！！”一声尖利的嚎叫猛地炸响！盖过了所有嘈杂！人群瞬间一静！

喊叫的女人披头散发，指着王寡妇胸前的帆布口袋，声音凄厉得能划破耳膜：“她偷钱！偷合作社的黑钱！兜里藏着没上税的赃款！我亲眼看见的！！”

轰——！

人群炸了锅！无数道目光像钩子，瞬间钉在王寡妇捂着的帆布口袋上！

税所门口刚贴完税单的小刘干事猛地转身，浓眉拧成了疙瘩：“怎么回事？”

“干事！抓她！”披头散发的女人扑过来，枯手指着王寡妇的帆布口袋，指甲缝里的煤油黑渍刺眼，“她兜里！有东西！浸了煤油的！肯定是黑钱！怕查！拿煤油泡过遮味儿！”

王寡妇脑子“嗡”的一声！她下意识死死捂住口袋！那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硌着她的肋骨，刺鼻的煤油味混着粗布味首冲鼻腔！她脸唰地惨白，嘴唇哆嗦着：“没……我没有！是……”

“有没有，查了就知道！”小刘干事年轻气盛，最恨偷税漏税，几步跨过来，声音严厉，“把口袋打开！”

王寡妇被那气势吓得倒退半步，后背撞上卖炒花生的热锅边沿，烫得她一哆嗦！手里捂着的帆布口袋没抓稳，“啪嗒”掉在地上！兜口敞开，一个深黄色、湿漉漉的布老虎滚了出来，在泥地里沾满灰土。浓烈的煤油味瞬间弥漫开！

“看！就是它！”披头散发的女人尖叫着扑过去，抓起那脏兮兮的布老虎，献宝似的举到小刘干事面前，“煤油浸透的！里头肯定藏着黑钱！撕开！撕开看看！”

小刘干事皱着眉，看着那散发着刺鼻气味、沾满泥污的布老虎，又看看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王寡妇，伸手就要去拿布老虎——

“等等。”

一个沾着油污的手更快！一把攥住了布老虎湿漉漉的耳朵！

林青禾不知何时站在了人堆里。她没看小刘干事，也没看那披头散发的女人，油污的指头捏着布老虎的耳朵尖，指甲缝里嵌的黑机油和布老虎身上的煤油混在一起。

“煤油泡过的布老虎？”她声音不高，混着集市的嘈杂，却清晰地砸进每个人耳朵里。她捏着布老虎，举到眼前，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布老虎粗劣的针脚和湿透的棉布，“谁告诉你，煤油泡过的布老虎里，就藏着黑钱？”

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滞，随即尖声道：“不然泡煤油干啥？遮味儿！怕税所闻出钱味儿！”

“哦？”林青禾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冰冷。她捏着布老虎的手猛地用力一撕！

“嗤啦——！”

劣质的粗布应声裂开！湿透的棉花芯子混着黑黄的煤油，“噗”地掉在泥地上！里面除了吸饱煤油的烂棉花，空空如也！别说黑钱，连个钢镚都没有！

“黑钱呢？”林青禾捏着撕烂的布老虎皮，声音陡然拔高，像冰锥扎穿寒风，“拿煤油泡一坨烂棉花，就为了栽赃合作社偷税？！”她猛地抬眼，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那披头散发、脸色瞬间惨白的女人脸上！

人群死寂。

小刘干事愣住了，看看地上那滩烂棉花，又看看面无人色的告发者。

王寡妇猛地回过神，指着那女人嘶声哭喊：“是她！是她塞进我兜里的！我根本没偷钱！她陷害我！陷害合作社！”

人群嗡地炸了！

“缺德啊！”

“拿煤油泡棉花栽赃？心黑透了！”

“刚才喊抓贼喊得那么凶，原来是贼喊捉贼！”

无数道鄙夷、愤怒的目光像鞭子，抽向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抱着胳膊缩在地上，脸上精心抹的廉价粉底被汗水和惊恐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发黄的底色。指甲缝里的煤油黑渍，在惨淡的日头下，像永远洗不掉的罪证。

林青禾没再看她。她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被撕烂的、沾满泥污和煤油的布老虎空壳。油污的手指捻了捻粗糙的布面，煤油混着黑机油，在指腹洇开更深的污迹。

她走到王寡妇面前，把那个破布壳子塞回她手里。

“合作社的帆布口袋，”她声音恢复了平板，目光扫过王寡妇胸前那个掉在地上的深蓝帆布口袋，兜口的桐木小牌沾了泥，“结实，防水。”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装得下工钱，**

**也装得下脏水。”**

王寡妇死死攥着那个破布壳子，浑浊的眼泪混着屈辱和愤怒涌出来，砸在泥地上。

林青禾转身，拨开人群。油污的裤脚擦过地上那滩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烂棉花和煤油渍，留下更深的黑痕。

小刘干事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滩污秽和那个瑟瑟发抖的告发者，年轻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猛地一跺脚，冲着身后税所喊：“小王！把这人带进去！好好问问！谁指使她来税所门口泼脏水！”

披头散发的女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集市的人潮重新涌动，像浑浊的河水，很快淹没了税所门口这场小小的闹剧。只有地上那滩黑黄的煤油渍和几缕烂棉花，在寒风中散发着顽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合作社记账屋的窗根底下，几个纳鞋底的妇人凑在一起，针线活停了，眼珠子却亮得惊人。

“瞧见没？林雪萍那妹子，指甲油都抠掉一块！”

“呸！心比煤油还黑！拿烂棉花栽赃！”

“青禾社长撕得好！撕得痛快！那布老虎空壳子塞回王寡妇手里，比打脸还疼！”

“要我说，”最老的张婆子纳着鞋底，锥子扎透千层布，声音又轻又冷，“煤油泡过的布老虎是空壳子，那检举信呢？供销社仓库丢的手套呢？桩桩件件，哪件不是空壳子裹着煤油？”

她锥子尖在鞋底上重重一划，拉出长长的麻线。

“等着瞧吧。煤油泼多了，总有烧着自己袍子的时候。”

寒风卷过窗棂，吹得记账屋窗台上那本摊开的油污账册哗啦翻过一页。最新一页密密麻麻的红指印下，那枚“林家村妇女生产合作社”的桐木钢印，在惨淡的日头下，沉甸甸地闪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