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黑匣子

订单单页摊在裁布台上，像块沉甸甸的铁板。五百件军用挎包，深绿帆布，铜扣，加厚肩带。县社采购科的红章盖在“急”字上，力透纸背。林青禾的指头按在数字末尾的零上，冻疮裂口被粗糙的纸边刮得生疼。

帆布不够。库里最后三卷深绿帆布，边角早被耗子啃出了毛边。新料子卡在省城仓库，供销社采购员搓着手：“批条难弄啊青禾社长，得等！”

等？订单上“十日内交付”的墨迹，像悬在脖颈的铡刀。

林青禾没说话。油污的指尖在冻疮裂口上碾了碾，渗出的血丝混着黑机油，在订单单页的空白处洇开一小团暗红。她抓过窗台上半截秃头铅笔，笔尖在纸上划拉，算料、算工、算断供的损耗。铅笔芯“啪”地断了，碎屑崩进冻疮裂口里。

她皱眉，甩甩手。血珠溅在订单上，像盖了枚私章。

院门“吱呀”一声。周峥拎着个铁皮油桶进来，桶身蹭满泥浆。他没看裁布台，径首走到墙角油布盖着的帆布堆前，掀开油布一角。里面深绿帆布卷只剩下薄薄两卷，边缘磨得发白。他弯腰，手臂肌肉绷紧，把最后两卷拖到裁布台边。“咚”地撂下，震得台上剪刀跳了跳。

林青禾抬眼。帆布卷上蹭着他军棉袄袖口的机油黑印子，新鲜湿亮。

“不够。”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周峥没应。他从油桶里抽出根长柄漏斗，捅进油桶盖上的小孔。粘稠的黑机油顺着漏斗壁淌下，灌进墙角那台“无敌牌”锈死的注油孔里。“嗤嗤”的注油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灌满油，他拎起空桶，转身往外走。军靴踩过泥地，在门槛处顿了顿。没回头，声音混着寒风刮进来：

“许干事在仓库。”

林青禾捏着铅笔的手一紧。冻疮裂口被断芯硌得更深，血渗出来，染红了铅笔头的木茬。

县社仓库后门，许青云正跺脚呵气，眼镜片蒙着白雾。看见林青禾，他慌忙从鼓囊的公文包里抽出个牛皮纸文件袋，塞过来时手指冰凉。

“省城仓库刚调拨的！”他压低声音，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三百卷深绿帆布！带军需编号的！走的是……特殊渠道！”他手指在文件袋封口的红戳上重重一点——不是供销社的章，是个陌生的钢印，图案是交叉的齿轮和麦穗，底下压着行小字：**军民共建特批**。

林青禾捏着文件袋。牛皮纸粗糙，边缘割手。特殊渠道？她猛地抬头，目光刀子般剜向许青云。

许青云下意识后退半步，喉结滚动：“别问我！我……我就是个跑腿盖章的！”他眼神飘忽，不敢看林青禾的眼睛，“料子……料子在七号库！钥匙……钥匙在赵副主任那儿，他说……”

“他说得加钱？”林青禾的声音结了冰。

“不……不是！”许青云急得摆手，“他说……得走合作社公账！现款！一分不能少！”

牛皮纸袋在林青禾手里捏得死紧。封口钢印的凸起硌着掌心冻疮，尖锐的疼。三百卷。现款。她闭上眼，合作社账本上那几个可怜的数字在脑子里翻滚——刚凑够买针线的钱。

寒风卷着仓库铁门的锈味扑在脸上。

她睁开眼，捏着文件袋转身就走。油污的手指蹭过仓库斑驳的水泥墙，留下一道黑痕。

推开合作社记账屋的门，王寡妇正蘸着唾沫数毛票，桌上摊着皱巴巴的认购单。见林青禾进来，她慌忙把票子往怀里捂。

林青禾没看她。径首走到墙角铁皮文件柜前，蹲下。柜子底层，除了那本油污的账册，还塞着个蒙灰的铁匣子——周峥的旧弹药箱，锁扣早锈死了。

她摸出把磨尖的螺丝刀，刀尖插进锁扣缝隙，用力一撬！

“嘎嘣！”

锈锁弹开。匣子里没有子弹。只有三卷用麻绳捆死的“大团结”，崭新挺括，扎得结结实实。钱卷底下，压着张折成方块的油纸。展开，上面是周峥刀削斧凿般的钢笔字：

**买料。**

就两个字。没有落款。纸角一点暗红的印子，像干涸的血。

林青禾捏着钱卷和油纸，指关节泛白。冻疮裂口被粗糙的麻绳磨破，血渗出来，染红了麻绳纤维。

她抓起弹药箱盖板，“哐当”一声合上！锈死的锁扣弹回去，死死咬住。

抱着钱卷推开赵副主任办公室门时，赵副主任正捏着紫砂壶嘴吹茶叶沫子。看见林青禾怀里的钱卷，他眼皮一跳，壶嘴差点杵到鼻子上。

“赵主任，”林青禾把钱卷“咚”地墩在他红木办公桌上，崭新的票子震得茶杯盖叮当响，“七号库，三百卷帆布，现款。”

赵副主任放下紫砂壶，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卷钱，指尖在新崭崭的票面上划过，眼神像钩子：“青禾社长……路子野啊？这钱……”

“合作社公账。”林青禾打断他，声音硬得像块铁，“钥匙。”

赵副主任浑浊的眼珠在她油污的脸上转了两圈，又落回钱卷上。最终，干瘪的嘴角扯出个笑，拉开抽屉。一串黄铜钥匙丢过来，带着陈腐的樟脑味。

“合作愉快。”他手指敲了敲钱卷。

林青禾抓起钥匙串。铜钥匙冰冷刺骨，棱角硌着冻疮裂口，血染红了黄铜。

推开七号库沉重的铁门，阴冷的空气裹着浓烈的帆布和枪油味扑面而来。三百卷深绿军用帆布整齐码放，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每一卷帆布捆扎带上，都烙着清晰的军需编号和**军民共建特批**的钢印。

她走到最近一卷前，沾着血和机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帆布表面。粗粝的纤维磨着指腹，带着某种沉甸甸的秩序感。

角落里，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周峥蹲在库房最深处，背对着她。面前摊开个磨得发亮的铝制工具箱，里面不是扳手钳子，是锉刀、砂纸、一小罐枪油。他手里捏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正用油布仔细擦拭。油布蹭过金属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林青禾走过去。脚步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回声在空旷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周峥没回头。擦完了，他把那黑家伙倒过来——是个拆开的枪匣，弹簧和撞针在油布上闪着冷光。他拿起撞针，指腹抹了点枪油，均匀地涂抹在撞针杆上，动作专注得像在保养自己的骨头。

林青禾停在他身后一步远。油污的手指捏着那串黄铜钥匙，血混着机油从冻疮裂口渗出，顺着钥匙齿往下淌。

“钱，”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带着回响，“弹药箱里的。”

周峥涂油的手没停。撞针杆在他粗粝的指腹下泛着幽暗的油光。

“算借。”她又补了一句，声音更硬，“按合作社最高利息。”

周峥拿起撞针弹簧，对着库房高处小窗透进来的稀薄天光看了看，弹簧圈闪着冷硬的弧度。他没说话，把弹簧小心地装回枪匣。

“渠道，”林青禾盯着他后颈上滚动的喉结，“许青云盖的章。”

周峥合上枪匣。“咔嚓”一声轻响，严丝合缝。他拎起工具箱盖，“啪”地合拢。这才站起身，转过来。

库房阴影笼着他半边脸。他没看林青禾手上的血和钥匙，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冰冷的探照灯，又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料子，”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库房特有的金属回音，“是合作社的。”

他弯腰，拎起工具箱，转身走向库房门口。军靴踏在水泥地上，沉闷的脚步声在帆布堆砌的峡谷间回荡。

走到门口，他停住。没回头。

“利息，”声音混着铁门转轴的锈涩摩擦声传来，砸在林青禾耳膜上：

**“你定。”**

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库房陷入昏暗，只有帆布堆缝隙里漏下的几缕天光。

林青禾站在原地。沾血的手捏着冰冷的黄铜钥匙，指腹下是深绿帆布粗粝的纹路。

她慢慢抬起手，看着掌心冻疮裂口渗出的血和机油混在一起，在惨白的天光下，凝成一颗粘稠的、暗红色的珠子。

她屈起手指，用力一捻。

血珠迸开，在深绿的帆布上，溅出一小片星星点点的暗红。

像盖下了一枚无人知晓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