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搪瓷缸

镇长老爹的搪瓷缸子“哐当”墩在裁布台上，缸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掉了几块瓷，露出底下生锈的铁皮。镇长儿媳刘丽娟翘着新烫的卷发尾，猩红指甲敲着缸沿：“青禾妹子，明人不说暗话——合作社这摊子，镇上看中了。”

满院死寂。李婶子手里的布老虎耳朵“啪嗒”掉进灰里。王寡妇缩着脖子，眼珠子黏在刘丽娟腕子上晃悠的镀金表链。

“镇上出钱，出政策，挂公家的名头。”刘丽娟指甲尖划过缸口，刮出刺耳的“滋啦”声，“你当个技术指导，占两成干股，体面又省心。”她下巴朝墙角堆积如山的军用帆布卷一点，“这料子，以后首接走镇办厂渠道，省得你三天两头跑县社盖章！”

村支书老张蹲在门槛上，“吧嗒”嘬着旱烟锅，火星子在昏暗里一明一灭，烟雾笼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神色。

林青禾没看搪瓷缸，也没看金表链。油污的指头捏着半截磨秃的铅笔，笔尖在刚裁好的帆布角料上划拉，留下几道深蓝的痕。

“两成？”她眼皮没抬，声音混在机油味里。

“嫌少？”刘丽娟嗤笑，猩红指甲点向院里埋头干活的妇人，“你看看这些人！针脚歪的，裁布斜的！靠她们，能成什么气候？要不是镇上给你兜底……”

“镇上兜底，”林青禾突然打断她，铅笔尖戳在帆布角料上，“钱从哪来？”

刘丽娟一噎。

“镇办厂账户？”林青禾笔尖在角料上划了个圈，“去年修水渠挪用的扶贫款，填平了吗？”

“你胡扯什么！”刘丽娟猛地站起，搪瓷缸子被带倒，“哐啷”滚下裁布台，半缸子茶叶沫子混着锈水泼在军绿帆布上，洇开一片污黄的渍。

林青禾弯腰捡起缸子。掉瓷的豁口割手，她没在意，指腹抹了把缸身上的茶锈，蹭下一手脏黄。

“钱从哪来，我不管。”她把搪瓷缸子“咚”地墩回台面，污黄的手指猛地戳向墙角那本摊开的油污账本！最新一页密密麻麻的红指印下，压着张盖鲜红钢印的合作社章程！

“章程第三条，”她声音陡然拔高，像冰锥扎穿死寂，“合作社资产，归全体社员共同所有！”

她抓起账本，油污的纸页“哗啦”抖开，几乎甩到刘丽娟涂脂抹粉的脸上！

“想入股？”她盯着刘丽娟骤缩的瞳孔，嘴角扯出个冰冷的弧度，“行。”

转身从帆布堆里抽出块刨光的桐木板！抄起窗台上那把豁了口的铁皮订书机，“咔哒”一声，把合作社章程钉死在板子上！钢板穿透纸页，钉进木头，发出沉闷的“咚”响！

“合作社现有资产——”她捏着秃头铅笔，笔尖狠狠戳向账本最新一页的汇总栏，“机器设备、帆布原料、订单预付款，合计折现两千八百六十七元三角五分！”

铅笔尖戳穿纸背，在桐木板上留下个深坑！

“总股本，按人头均分！”她猛地抬眼，目光像淬火的锥子，扫过院里一张张屏息的脸，“张大娘、李婶子、王金花……在册社员三十一人，每股作价——”笔尖在桐木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嘎”声！

**“九十二元五角整！”**

轰——！

王寡妇手里的剪刀“哐当”落地！张大娘死死攥着刚领的三块工钱，指关节捏得发白！九十二块五！那是她全家两年的嚼用！

“谁想买股，”林青禾捏着豁口订书机，“咔哒”钉穿一张空白账页在桐木板上！钉尖穿透纸张，深深楔入木板！

“现钱！”

“按股认购！”

“价高者得！”

三句话像三记炸雷，劈得刘丽娟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

“你疯了？！”她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林青禾鼻尖，“让这些泥腿子买股？她们掏得出钱吗？！这合作社早晚……”

“我买！”一声嘶哑的吼叫炸开！王寡妇像头母豹子从人堆里蹿出来，枯手哆嗦着掏出个破手绢包，层层掀开，露出里面卷得死死的毛票！她扑到桐木板前，沾着布屑的指甲死死抠着“九十二元五角”那几个字，眼珠子血红：“我……我攒了五块八毛！先定半股！剩下的年底猪崽卖了补！”

“我出三块！定一股！”李婶子扯下头上的蓝布巾，里面裹着卷零碎票子，全拍在桐木板上！

“我有一块二！”

“我出六毛！定个零头！”

破旧的毛票、揉皱的粮票、裹着汗味的硬币……雨点般砸向桐木板！纸票盖住了“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硬币在板上蹦跳着滚进茶锈污渍里！

刘丽娟精心烫卷的头发被挤散了，猩红指甲被踩掉一块，她踉跄着后退，像看一群疯子：“反了……都反了……”

村支书老张的烟锅早灭了。他慢慢站起身，旱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沟壑纵横的脸在帆布堆的阴影里沉了沉，最终抬脚——

一步踏过地上的搪瓷缸子，站到了桐木板前。

他从怀里摸出个洗得发白的旧钱包，抽出两张崭新的“大团结”，轻轻压在王寡妇那堆毛票上。

“老张……”刘丽娟声音发颤。

老张没回头，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却清晰：

“村集体，认购十股。”

他抬起满是老茧的手，蘸了印泥，在桐木板上那叠钞票旁——

**重重按下鲜红的指印！**

林青禾捏着豁口订书机的手悬在半空。钉尖的寒光映着她油污的侧脸。

她没看的刘丽娟，也没看桐木板上堆积如山的零钞。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院墙根——

周峥斜倚着偏三轮冰冷的车斗，指间夹着半截“大前门”。灰白的烟霭模糊了他冷硬的下颌。见林青禾望过来，他眼皮微撩，烟头在车斗边沿随手一摁。

“嗤——”

火星熄灭的轻响。

他转身，从车斗里拎出个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随意地往裁布台上一丢。

“咚！”

沉闷的声响砸在满院沸腾的认购声浪里。

包裹的油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深绿帆布裹着的、边缘磨损的图纸卷轴。轴头处一点暗红的印记，像干涸了很久的血。

林青禾收回目光，捏着订书机的手猛地按下！

“咔哒！”

钉尖穿透最后一张认购单，深深楔入桐木板！

像给这场荒唐的“收购”，钉上了棺材板的最后一颗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