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黑胶布

电线像条僵死的蛇，从屋檐垂下来，断头处呲着几根黄铜芯子。林青禾踮脚够了几次，冻疮裂口在冷风里针扎似的疼。她皱眉，沾着机油的手指捏住断头，另一只手去摸工具袋里的胶布。

“哧啦——”

胶布没扯开，裂口崩了，暗红的血珠渗进黑油里。

“啧。”她甩甩手，血珠溅在冻硬的泥地上，像小朵的梅。

“哟！青禾社长亲自接线呐？”王寡妇挎着布包凑过来，眼珠子滴溜转，“这种糙活哪是女人干的！叫你家疯子……”

话没完就卡在喉咙里。

周峥不知什么时候杵在了屋檐下。军绿棉袄袖子卷到小臂，虬结的肌肉绷着旧伤疤。他手里拎着个铁皮工具箱，箱角磕瘪了，沾着干涸的泥浆。

他没看王寡妇，眼皮都没抬。工具箱“哐当”撂在泥地上，震起一蓬灰。弯腰，捡起那截垂落的电线断头。粗粝的指腹捻了捻呲出的铜芯，沾了点林青禾蹭上的黑油和血丝。

工具箱盖子弹开。里面没扳手，没钳子。最上面是两卷崭新的黑胶布，底下压着把磨尖的斜口钳，刃口闪着寒光，旁边还躺着半包“大前门”。

他抽出一卷黑胶布，牙齿咬住塑料皮，“嗤啦”撕开。动作麻利，带着股拆枪栓的利落劲。粗硬的黑胶布条在他指间翻飞，缠上铜芯，裹紧胶皮，一层压一层，严丝合缝。最后用拇指肚重重一碾，胶布边缘服帖得像焊上去的。

林青禾没说话，看着他把缠好的线头甩上屋檐，又扯过垂下的线，接着缠。油污的指头捏着细软的铜丝，稳得像焊枪点钢。

“嗤——嗤——”胶布撕扯声在寒风里格外清晰。

“哎我说周峥！”李瘸子拄着拐凑近，嗓门扯得老高，“你个大老爷们，营级干部！成天猫媳妇裤裆底下转悠啥？搬布卷子接电线，丢不丢份儿？”唾沫星子喷出来，落在周峥卷起的袖口上。

周峥缠线的手没停。眼皮依旧耷拉着，像没听见。

“就是！爷们脸都让你丢尽了！”王寡妇来了劲，尖声帮腔，“让个娘们骑脖子上拉屎！亏你还是当兵的，枪杆子换成绣花针啦？”

周峥缠好了线头，捏着线往上一送。电线稳稳搭上瓷葫芦，连晃都没晃。他这才首起身。没看李瘸子，也没看王寡妇。目光越过他们头顶，落在墙角那堆小山似的军用帆布卷上。

深绿的帆布捆得死紧，边缘磨得发毛。他走过去，弯腰。两只大手像铁钳，抠进帆布捆扎带的缝隙里。肩背的肌肉瞬间坟起，旧军装棉袄绷出凌厉的线条。

“嘿——！”一声闷哼从丹田炸出。

小山似的帆布卷竟被他一人硬生生抱起！脚底军靴碾过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他抱着布卷，一步步走到裁布台前，腰背挺得像根撞城锤。“咚！”布卷砸在厚木台面上，震得台上剪刀跳了跳。

汗珠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滚下来，砸在帆布上，洇出深色的点。

他扯起棉袄下摆擦了把汗，露出半截紧实的腰腹，旧伤疤在汗湿的衬衣下若隐若现。这才撩起眼皮，目光像淬了冰的子弹，扫过李瘸子错愕的脸和王寡妇张大的嘴。

“我媳妇，”他开口，声音不高，沙哑得像砂纸蹭铁皮，砸在寒风里却字字清晰：

**“不累。”**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墙角那台轰鸣的“无敌牌”，落在林青禾沾着油污和血丝的手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高兴。”**

三个字砸下来，院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死寂一片。

王寡妇像被掐住了脖子，脸憋得通红。李瘸子拄拐的手哆嗦着，拐棍头在泥地上戳出凌乱的坑。张大娘怀里抱着的药罐子“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褐色的药汁混着陶片溅了一裤腿，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周峥汗湿的脊背和墙角那堆被挪得整整齐齐的帆布卷。

林青禾站在屋檐下，手里还捏着那卷没扯开的黑胶布。冰冷的塑料壳硌着冻疮裂口，细微的刺痛传来。她看着周峥汗湿的后颈，看着他用棉袄下摆擦汗时露出的半截伤疤，看着墙角那堆被挪得方方正正、仿佛等待检阅的帆布卷。

寒风卷过，吹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她没说话。

只是抬起手，用那只沾着油污和血丝的手，轻轻按了按缝纫机旁那把沾满黑亮机油的扳手。

扳手冰冷的铸铁外壳上，还残留着他刚才搬运时留下的、带着体温的汗渍。

她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那点微乎其微的湿意和温热。

然后，转身坐回“无敌牌”前。油污的手指搭上冰冷的压脚，用力踩下踏板。

嘎吱——咔哒咔哒——

嘶哑的机器声瞬间吞没了所有的死寂和惊愕，碾过地上破碎的药罐和凝固的嘲笑，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钢铁巨兽，在冻土上轰然前行。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缝后。

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抠着墙皮。

浑浊的眼珠透过缝隙，死死盯着院里汗湿脊背的身影，盯着墙角整齐的帆布卷，盯着机器前那个沾满油污、却挺首如枪的背影。

一声极轻的、如同毒蛇咬断自己尾巴般的、带着怨毒和一丝难以言喻颤栗的嘶声，混着风挤进门缝：

“…贱…骨头…”

墙角，那卷刚缠好的电线静静垂着。黑胶布缠裹的断口处，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丝，混着黑亮的机油，在惨淡的日头下，凝固成一颗沉默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