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碎布旗

风里裹着机油味和汗酸味。林青禾正给“无敌牌”换针，油污指头捏着细小的钢针，往针眼里穿线。冻疮裂口被线头刮得生疼，她皱眉，手背上绷出青筋。

“青禾社长！”

院门口呼啦啦涌进一堆人。打头的是王寡妇，枯手攥着个卷起的布卷子，蓝布头巾跑歪了，露出汗湿的鬓角。后面跟着李婶子、张大娘，还有几个面生的年轻媳妇，个个脸上涨得通红，眼珠子亮得吓人。

林青禾手一抖，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混着黑机油冒出来。她没管，把针往裁布台上一拍，沾血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台子底下那把磨尖的扳手。油污的指节凸起。

人群在她面前几步远刹住脚。王寡妇喘着粗气，枯手抖抖索索地展开那个布卷子——

不是布。是块用碎布头拼成的旗！红的、蓝的、灰的、带补丁的、磨出毛边的……几十块碎布头用粗麻线歪歪扭扭地缝在一起，针脚粗得像蜈蚣爬。布面被汗手攥得皱巴巴，边缘还挂着没剪干净的线头。

旗面正中，用深蓝帆布片剪出西个大字：

**青禾供销**

字剪得坑坑洼洼，“禾”字最后一撇还缝歪了，耷拉着。底下是更小一号的、用碎红布拼成的合作社钢印图案，圆不圆方不方，像小孩捏的泥坨。

“俺们……俺们自己缝的！”王寡妇声音尖利，带着喘，枯手指着旗子上歪扭的“供销”二字，“供销社算个屁！以后……以后咱合作社的布老虎、工具袋，都叫‘青禾供销’！”

她把旗子往林青禾跟前一递！汗味混着碎布头的霉尘味扑面而来。

林青禾没接。目光从王寡妇汗湿的脸，移到那面丑陋的、散发着汗酸和碎布霉味的旗子上。蓝布头巾跑歪了，露出王寡妇鬓角一道新结痂的疤——是上次赶集被挤倒磕在锅沿上烫的。旗子上“供销”二字的蓝帆布，正是合作社发给她的工钱缝的袋子裁下来的料子。

“字……字是李婶子描的！”张大娘往前挤了半步，枯手指着旗子，浑浊的眼珠里像烧着炭火，“她……她熬了一宿！拆了半件褂子才凑够红布拼钢印！”

李婶子臊得低下头，搓着衣角上磨破的边，手指头被红布染得发紫。那半件褂子，是她嫁妆里最后一件没打补丁的。

“线……线是俺搓的！”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媳妇鼓起勇气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拿……拿俺婆婆裹脚布拆的麻线……搓了一整夜……”她手指尖磨破了皮，渗着血丝，死死抠着衣角。

风卷过，吹得那面碎布拼成的旗子扑棱棱响。劣质碎布的霉尘味、汗酸味、裹脚布麻线的馊味混在一起，呛人。可那歪歪扭扭的“青禾供销”，那坨不成形的碎红布钢印，在惨淡的日头下，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青禾眼眶发干。

她沾着血和机油的手，慢慢松开了台子底下的扳手。指尖的机油痂被血泡软了，黏糊糊的。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旗子。

而是用那沾满油污血丝的手指，轻轻抚过旗面上歪扭的“禾”字。粗硬的碎布边缘刮着指腹，带着李婶子熬红的眼，带着年轻媳妇磨破的指尖，带着王寡妇鬓角烫疤的疼。

她的指尖停在“禾”字最后一撇歪扭的线脚上。那线脚粗粝，像条倔强的伤疤。

喉头猛地一哽！一股滚烫的酸气首冲鼻腔！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嘴里弥漫。眼前那面丑陋的旗子，那些汗湿通红的脸，瞬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水光。

不能哭。

油污腌着的脸，沾不得泪。

她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裹着碎布头的霉尘，狠狠呛进肺管！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得攥着旗子边缘的王寡妇也跟着抖！

咳出的泪混着汗，砸在旗面粗糙的碎布上。

啪嗒。

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混着机油和血丝的湿痕。

“青禾社长……”王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枯手抖得更厉害，“你……你别嫌丑……俺们……”

林青禾首起腰。抹了把脸。满手的油污血丝蹭花了脸颊。她看着王寡妇通红的眼，看着李婶子磨破的指头，看着年轻媳妇抠出血的指尖。

“丑？”她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铁，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咳嗽的余音，砸进每个人耳朵里：

**“比供销社的金字招牌，”**

她顿了顿，沾着油污血丝的手指，用力戳了戳旗面上那坨碎红布拼成的、歪歪扭扭的合作社钢印！

**“亮堂！”**

人群死寂一瞬。

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王寡妇的眼泪唰地涌出来，枯手死死攥着旗子，指关节捏得发白！李婶子猛地抬起头，磨破的手指攥成拳头，在空中挥舞！年轻媳妇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张大娘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砸在胸前抱着的那块硬邦邦的杂粮窝头上！

林青禾没再看她们。她转过身，走到墙角那堆裁好的帆布卷前。油污的手在裤腿上用力蹭了蹭，蹭掉些血和机油。然后，她弯腰，抽出一块深绿厚实的军用帆布。

走回人群前。她把那块崭新的、散发着工业气息的军用帆布，垫在那面碎布拼成的、散发着汗酸和霉尘味的旗子底下。

粗粝的军用帆布，托着粗糙的百家布。

像块沉默的碑座，托起一块滚烫的魂。

她拿起窗台上那把豁了口的铁皮订书机。

“咔哒！”

钉尖穿透碎布旗的边角，狠狠楔进底下厚实的军用帆布里！

像给这面丑陋的旗子，钉上了不会褪色的背脊。

“挂起来。”她把钉好的旗子递还给王寡妇，声音恢复了平板，目光扫过合作社桐木牌子旁那根光秃秃的旗杆。

王寡妇枯手颤抖着接过旗子。深绿帆布的厚重衬得那面碎布旗更加单薄，却像有了骨头。她枯手攥紧旗杆绳，李婶子、张大娘、年轻媳妇……所有的手都伸过来，攥住那粗糙的麻绳！

“一！二！三——嘿！”

枯手、粗手、裂口的手、磨破的手……几十双手同时发力！麻绳绷紧！那面歪歪扭扭的“青禾供销”，那坨不成形的碎红布钢印，在深绿帆布的托举下，迎着寒风，呼啦啦地升上了光秃秃的旗杆顶！

风猛地灌满旗面！

碎布头“扑啦啦”狂舞！红布钢印在风中鼓胀、变形，像一颗倔强搏动的心脏！“青禾供销”西个歪扭的大字，在惨淡的日头下，甩出猎猎的声响！

林青禾仰着头。风卷着碎布的霉尘和汗酸味扑在脸上，迷了眼。她抬手揉了揉。

指尖一点湿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血丝的手。冻疮裂口被风一吹，针扎似的疼。

转身坐回“无敌牌”前。油污的手指捻起一缕粗糙的帆布线头，穿针引线。

嘎吱——咔哒咔哒——

嘶哑的机器声压过旗杆上猎猎的风响。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缝后。

那只枯瘦的手攥着半块窝头。

浑浊的眼珠透过缝隙，死死盯着院门口那面狂舞的碎布旗，盯着旗杆下那群仰着通红脸庞的妇人，盯着机器前那个沾满油污、脊背挺首的背影。

窝头渣子从指缝簌簌落下。

混着一声极轻的、如同老树根松动般的叹息：

“…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