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碱水桶

供销社后库的水泥地泛着阴湿的冷光。林雪萍缩在堆满破麻袋的角落，崭新的枣红外套蹭满了灰，珍珠白的指甲油被碱水泡得发乌卷边。她攥着块掉毛的破抹布，指关节捏得死白。

“哗啦——！”

半桶漂着白沫的碱水泼在她脚边，溅起的脏水打湿了她擦得锃亮的小皮鞋。管库的老孙头拎着空桶，眼皮耷拉着：“林同志，这片归你。下班前擦完，灰印子都不许有。”枯手指了指库房尽头——那里堆着几十个刚卸下的合作社布老虎货箱，箱身上“青禾供销”的深蓝标识像西只嘲弄的眼。

林雪萍喉咙发紧，想说什么，老孙头己经佝偻着背走了。库门“哐当”关上，震落顶棚陈年的积灰，簌簌落在她精心烫卷的发梢上。

她咬着牙蹲下。破抹布浸进冰凉的碱水里，刺鼻的气味呛得她首咳嗽。手指刚碰到水，被碱水泡得发皱的指甲盖就钻心地疼。她哆嗦着拧干抹布，水珠滴在水泥地上，像她碎了一地的脸面。

“哟！这不是咱供销社一枝花吗？”尖利的笑声从货架后传来。两个穿着蓝布罩衣的清洁工探出头，手里抓着合作社发的粗布抹布，故意搓得“刺啦”响，“咋跑库房擦地啦？妇联坐办公室的纤纤玉手，可经不起这糙活！”

“人家以前可是管劳保品的！仓库钥匙哗啦啦响！”另一个撇着嘴，枯手指了指库房顶头那间挂着铁锁的小屋——林雪萍曾经的保管室，“如今嘛……”她拖长调子，枯手在自己腰间的破抹布上用力一抹，“钥匙换抹布喽！”

哄笑声像针扎。林雪萍猛地埋头，珍珠白的指甲死死抠进抹布里。碱水混着脏灰，在抹布上洇开恶心的黄黑色。她发狠地擦着水泥地，抹布刮过粗粝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噪音，像在刮自己的皮。

“噗通！”

货箱堆后面传来闷响。一只合作社的布老虎从垒高的箱顶滚落下来，正砸在她刚擦干净的水泥地上！粗布缝的虎脸沾了灰，歪扭的“青禾供销”标识正对着她，像咧着嘴笑。

林雪萍像被蝎子蛰了，猛地跳起来！珍珠白的指甲指着布老虎，声音尖得劈叉：“谁！谁干的！”

货箱堆后面冒出王寡妇油亮的脑门。她枯手叉腰，嗓门扯得震天响：“哎哟喂！吓死俺了！林大保管员发威啦？可惜啊——”她弯腰捡起布老虎，枯手在虎屁股上“啪啪”拍了两下，震起一蓬灰，“这库房现在归合作社堆货！俺们是来点数儿的！管天管地，还管货箱子自个儿长腿蹦跶？”

她抱着布老虎，故意从林雪萍刚擦净的那片水泥地上走过。鞋底沾着的泥浆和碎草屑，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踩出两行清晰的脚印，像盖了两个屈辱的戳。

林雪萍浑身发抖。珍珠白的指甲抠破了掌心，血丝渗出来，混着碱水和灰泥。她看着王寡妇扭着腰走远，看着那两行泥脚印，看着地上咧着嘴的布老虎。

库房门“吱呀”又被推开。赵副主任夹着蓝皮文件夹进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蹲在地上的林雪萍，像看一袋发霉的土豆。

“林雪萍，”他声音平板，枯手指了指墙角，“那堆合作社返工的瑕疵布老虎，你拆线返工。针线筐在麻袋堆上。”文件夹“啪”地拍在旁边货箱上，震得“青禾供销”的标识晃了晃。

拆线？林雪萍看着墙角那堆粗布缝制的布老虎。针脚歪的，眼睛缝斜的，和她当初在妇联办公室签着娟秀小字、审批“巾帼先锋”锦旗时见过的样品天差地别！让她拆这个？

她没动。珍珠白的指甲死死掐着破抹布。

“怎么？”赵副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寒光一闪，“嫌合作社的活儿埋汰？比不上你当初在妇联签锦旗申请风光？”他枯手指突然戳向林雪萍胸前——那里还别着枚褪色的妇联徽章！“戴这玩意儿擦库房，委屈你了？”

哄笑声再次炸开！连老孙头都从破麻袋堆后头探出半张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讥诮。

林雪萍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她猛地抬手，枯指哆嗦着去揪那枚徽章！镀金的别针生了锈，死死钩住枣红外套的细毛呢！她发狠一扯！

“嗤啦——！”

细毛呢被钩破一道长口子！徽章连着扯下的线头，叮当掉进碱水桶里！漂着白沫的脏水瞬间淹没了那点褪色的金漆。

赵副主任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蓝皮文件夹刮过货箱上“青禾供销”的标识，像最后的耳光。

林雪萍瘫坐在地。冰凉的碱水浸透裤子。珍珠白的指甲被碱水泡得发白起皱，指尖抠地抠出了血，混着泥灰，在水泥地上画出几道凌乱的红痕。她看着碱水桶里沉底的妇联徽章，看着墙角那堆粗劣的布老虎，看着王寡妇留下的泥脚印。

库房深处，隐约传来“无敌牌”缝纫机单调的咔哒声。

咔哒…咔哒…

像踩在她碎裂的脊梁骨上。

她突然抓起那块掉毛的破抹布，发疯般擦着地上的泥脚印！抹布刮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碱水混着血丝，在泥印子上糊成肮脏的浆！

擦不掉！

那泥印子像烙进了水泥里！像烙进了她往后余生的每一天！

“呃啊——！”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又被库房浓重的碱水味和布匹霉尘味死死捂住。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缝后。

那只枯瘦的手攥着半块窝头。

浑浊的眼珠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库房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见那个瘫在碱水桶边、浑身脏污的身影。

窝头渣子从指缝簌簌落下。

混着一声极轻的、如同破瓦罐坠地般的嗤笑：

“…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