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铅笔印

作文本摊在裁布台上，边角卷着毛边。许青云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发干：“乡小作文比赛……一等奖……非让我送来……”手指捏着本子边缘，像捏着块烙铁。

林青禾没抬头。油污指头捏着镊子，正从“无敌牌”梭心里往外挑一团缠死的棉线。黑亮的机油糊着棉絮，粘得死紧。她皱眉，镊子尖在机油块上刮，发出“滋啦”的涩响。

许青云把本子又往前推了半寸，纸页擦过台面沾的碎布屑：“孩子……孩子非要给你看……”他瞥见林青禾油污指甲缝里嵌的黑线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镊子尖猛地一挑！棉线团带着黑油“噗”地弹出来，滚到作文本摊开的纸页上，在《我最喜欢的阿姨》标题旁洇开一小团污渍。

林青禾眼皮都没抬，镊子尖戳了戳那团污渍，声音混着机油味：“挡害。”顺手就要把本子拂开。

“别！”许青云急得一把按住本子！指尖正按在作文标题下面那行歪扭的铅笔字上——

**我最喜欢的阿姨叫青禾。她不是疯子。**

林青禾捏镊子的手顿住了。镊子尖悬在污渍上方，凝着一滴欲坠不坠的黑机油。

许青云手指像被烫到，猛地缩回。本子摊开着，铅笔字歪歪扭扭爬满格子：

**青禾阿姨的手总是黑黑的，像抹了锅底灰。王奶奶说那叫机油，是铁疙瘩的血。青禾阿姨会给铁疙瘩喂血，铁疙瘩就咔哒咔哒唱歌，吐出好多绿帆布，给解放军叔叔做包包……**

镊子尖那滴黑机油，“啪嗒”砸在“血”字上。油珠晕开，铅笔印子糊成一团脏污的墨团。

**……上次考试我考砸了，躲合作社库房后面哭。青禾阿姨递给我半块烤红薯。她的手黑，红薯皮也黑，可里面瓤是金黄的，比供销社玻璃罐里的糖还甜。她没骂我，就说：“分线错了就重穿，针不走瞎道。”……**

油污的镊子尖在纸页上无意识地划拉，刮出一道道浅痕。机油混着铅笔石墨粉，在“针不走瞎道”几个字旁边，拖出长长的、污浊的尾巴。

**……青禾阿姨的合作社有块铁牌牌，王奶奶说那叫钢印，比村长的红章还硬！上次孙婆子想偷合作社布头，看见钢印就吓跑了。钢印底下有好多红手印，像我阿爷按的卖猪契，可青禾阿姨说那是饭碗，按了印，碎布头也能变金疙瘩……**

林青禾的呼吸滞了一下。捏着镊子的指关节绷得发白，手背上冻疮裂口挣开一丝暗红的缝。油污的镊子尖悬在“金疙瘩”三个字上方，微微发颤。

**……我最喜欢青禾阿姨。她的合作社有铁疙瘩唱歌，有烤红薯甜，有钢印镇邪。娘说以前都叫她疯子媳妇，那是他们眼瞎！青禾阿姨的手是黑的，心是亮的！比村头老庙刷金漆的菩萨像还亮！**

最后一句“还亮”的感叹号，铅笔头用力太猛，戳破了纸背。破洞边缘晕着黑亮的机油。

死寂。只有库房顶棚漏下的冷风，吹得作文本纸角簌簌地抖。

林青禾猛地转过身！油污的后背撞在裁布台角，“哐当”一声震得台面剪刀跳起来！她没管，几步冲到墙角帆布堆后面，背对着许青云，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

许青云只看见她油污的蓝布褂子下摆在帆布堆后剧烈地起伏。墙角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抽气声，一声急过一声，又被死死咬住，闷在胸腔里发出“嗬嗬”的闷响。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目光扫过裁布台。那团沾了机油的棉线球滚到作文本破洞处，堵住了“亮”字最后的笔画。他下意识伸手想拿开线团——

“别动！”

一声嘶哑的低吼从墙角炸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砂纸裹着血！

许青云手一哆嗦，僵在半空。

帆布堆后面，抽气声停了。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

许久。

林青禾慢慢转过身。脸上油污依旧，只有眼皮是红的，像抹了劣质的胭脂。她没看许青云，径首走到裁布台前，油污的手抓起那本摊开的作文本。

沾着机油和棉絮的指腹，在“心是亮的”几个铅笔字上，极轻地、极快地蹭了一下。

机油和铅笔灰混在一起，把那几个稚嫩的字，蹭得更加模糊不清。

她合上本子。封面“三年级二班周小川”的铅笔字被机油糊了一半。

“拿走。”她把本子塞回许青云怀里，声音硬得像块冻铁。指尖残留的机油蹭在许青云洗得发白的袖口上，留下一道难看的黑痕。

许青云抱着本子，像抱了颗炸弹，逃也似的冲出库房。

林青禾站在原地。油污的手指在裤腿上用力蹭了蹭，蹭不掉袖口那点残留的机油黑。她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冷水。

水瓢凑到脸边。

冰凉的水面晃动着，映出一张沾满油污和汗迹的脸。眼皮的红肿在脏污下并不明显，只有眼底未散的水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像结了层薄冰。

她没洗。水瓢“咚”地扔回缸里。水花溅到旁边那本摊开的油污账册上，在密密麻麻的红指印旁洇开一小片湿痕。

转身坐回“无敌牌”前。油污的手指捻起一缕粗糙的帆布线头，对着光，穿针。

线头分叉了。

她捏着线头，沾着机油和铅笔灰的指腹，在舌尖极快地抿了一下。

咸涩混着机油和石墨的苦味在嘴里漫开。

线头抿湿了，顺了。

穿过针眼。

脚踩上冰冷的踏板。

嘎吱——咔哒咔哒——

嘶哑的机器声碾过库房死寂。针尖扎透厚帆布，带出的线紧绷着，在惨淡的光线下，拉出一道细而亮的痕。

墙角水缸晃荡的水面渐渐平静。

倒影里，一滴水珠沿着她低垂的睫毛滚落，“啪嗒”砸在膝头摊开的油污账册上。

正落在最新一页密密麻麻的红指印中央。

那滴混着机油和泪的水珠，在“张大娘三元整”的鲜红指印旁，慢慢洇开，像一个无人知晓的、滚烫的句点。

正屋糊着厚报纸的门缝后。

那只枯瘦的手攥着半块窝头。

浑浊的眼珠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库房墙角那个沾满油污、脊背挺首的背影。

许久。

窝头被掰下一小块，极轻地放在窗台上。

正对着库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