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镀金链

日头毒得发白，晒得青石板路腾起热浪。村口老槐树下却挤成了沙丁鱼罐头，汗酸味混着劣质香粉味，熏得人脑仁疼。

“让让！都让让！”王桂花尖着嗓子拨开人群，枯手护着中间那个裹在米白羊绒大衣里的身影，像护着尊鎏金菩萨。羊绒料子细软，在日头下泛着柔光，衬得旁边张大娘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子像块破抹布。

林雪萍下巴微抬，新烫的卷发尾扫着脖颈，珍珠耳坠晃着碎光。她慢条斯理地摘下半透明的尼龙手套，露出涂着淡粉蔻丹的手指，腕子上那圈镀金表链晃得人眼花。

“哎哟喂！萍丫头！这派头！省城干部也就这样了吧？”王寡妇挤在最前头，枯手指着那表链，眼珠子黏在上头，“供销社就是不一样！金链子都戴上了！”

林雪萍嘴角弯起个矜持的弧度，手指轻轻捋了下鬓角：“王婶说笑了，工作需要罢了。”声音又软又脆，像供销社玻璃柜台里摆的洋水果糖。

“啥工作要戴金链子啊？”李瘸子拄着拐往前凑，浑浊的眼珠往那细白手腕上瞟。

“也没什么，”林雪萍把手腕往回收了收，金表链在阳光下闪出一道刺眼的光弧，“就是社里领导看重，提了我当副主管。以后啊——”她拖长调子，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汗水和羡慕腌得发亮的脸，“县供销社的劳保品调配、福利分发，都得从我这儿过手了。”

“轰——！”

人群炸了锅！

“副主管！老天爷！管全县的劳保品？”

“萍丫头出息了！以后咱买肥皂是不是能便宜点？”

“何止肥皂！听说副主管能批自行车票！”

王桂花枯脸笑成一朵风干的菊花，嗓门拔得更高：“听见没？我闺女！副主管！往后你们谁家想扯块好布、弄张工业券，还不就是萍丫头一句话的事儿！”她枯手用力拍着林雪萍羊绒大衣的后背，震起细小的绒毛。

林雪萍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身子微微侧开，避过王桂花沾着汗泥的手。她抬手理了理被拍乱的羊绒领口，动作优雅：“娘，低调点。社里刚提的，任命书还没正式下呢。”话是这么说，那淡粉的唇角却翘得更高了。

“嗨！板上钉钉的事儿！”王寡妇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喷出来，“萍丫头打小我就看出是金凤凰！供销社那是什么地方？没真本事能提副主管？不像有些人——”她枯眼珠子斜斜瞥向合作社方向，声音陡然拔尖，“钻在油污堆里，当个破社长还当出癔症了！以为挂个破牌子就能跟供销社叫板？我呸！供销社一根脚趾头都比她腰粗！”

人群哄笑。几个年轻媳妇挤到林雪萍跟前，枯手小心地摸着那滑溜的羊绒料子，嘴里啧啧有声：“这料子，供销社内部特供的吧？摸着跟云似的！”“萍姐，当了副主管，能给咱弄点内部处理的瑕疵布不？给孩子做件过年衣裳……”

林雪萍含笑听着，珍珠耳坠在颈边轻晃。她手指优雅地从羊绒大衣口袋里拈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颗裹着漂亮玻璃纸的奶糖。“来，尝尝，上海产的。”她捏起一颗，淡粉的指甲衬着雪白的糖纸，递给离得最近的张大娘。

张大娘枯手哆嗦着接过，浑浊的眼珠盯着糖纸上的图案，舍不得剥开。旁边王寡妇一把抢过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甜！真甜！供销社的糖就是不一样！比合作社那点破工钱买的糖精疙瘩强百倍！”

林雪萍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她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合作社那根光秃秃的旗杆上，旗杆顶上那面碎布拼的破旗在热风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她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扎进喧闹的缝隙里。

“合作社？”她捻了捻指尖残留的奶糖香气，淡粉的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小打小闹罢了。供销社要真动动手指头……”她顿了顿，尾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那点破帆布，还不够塞仓库缝的。”

哄笑声更大了。王桂花挺首了佝偻的腰板，枯脸放光，仿佛那副主管的帽子己经戴在了自己头上。王寡妇嚼着奶糖，甜腻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流出的哈喇子。

林雪萍重新戴上那副半透明的尼龙手套，遮住了腕上的镀金表链。米白羊绒大衣裹着她纤细的身段，在灰扑扑的人群簇拥下，像一尊移动的镀金神龛，一步一步，朝着自家那间糊着褪色对联的土坯房走去。身后的议论和奉承像滚烫的浪，把她托得更高。

没人注意。

供销社仓库那扇黑洞洞的破木窗后。

一只枯手攥着把掉毛的扫帚。

浑浊的眼珠透过窗缝，死死盯着阳光下那圈刺眼的镀金光弧。

许久。

扫帚柄重重杵在积满灰的水泥地上。

“噗”一声闷响。

震落窗框上几缕陈年的蜘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