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油碗底

王桂花枯手攥着豁口粗瓷碗，舔得“刺溜”响。碗底最后一点油星子刮进嘴里，她咂巴着嘴，眼风扫过灶台边沉默的林青禾，嗓门扯得震天：“雪萍这孩子！心善！当了大干部还惦记我这老婆子！”枯手把空碗“哐当”杵在桌上，震得咸菜碟子跳了跳，“这不！刚提副主管！就托人捎来半斤猪板油！金贵着呢！”嘴角沾着点凝固的油渣，亮晶晶的。

林青禾没应声。油污指头捏着块黢黑的抹布，用力擦着锅台上凝固的粥痂。抹布刮过粗陶，发出“嘎吱”的涩响。

“要我说！亲闺女终归是亲的！”王桂花枯眼珠子黏在林青禾油污的后背上，像要剜下块肉，“血脉连着的筋！打断骨头还连着油！”她猛地站起身，枯手带着一股隔夜的猪油腥气，狠狠拍在林青禾肩头！

力道大得林青禾往前一跄！冻疮裂口撞上冰冷锅沿，钻心地疼！王桂花枯爪却顺势死死箍住她胳膊，长指甲掐进棉袄里，唾沫星子喷到她耳根：“青禾啊！过去的事儿是娘糊涂！可一笔写不出俩林字！雪萍如今出息了！手指头缝漏点就够咱全家吃香喝辣！你低个头！去供销社给她赔个不是！姊妹俩联手……”

林青禾猛地抽回胳膊！棉袄袖口被王桂花指甲钩出几道白痕。她转过身，油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皮撩了下，目光扫过王桂花油亮的嘴角，又落到桌上那个舔得能照人的空碗上。

嘴角扯了下。

不是笑。像是冻僵的皮肉被风刮开道口子，露出底下冰封的芯。

王桂花被那眼神刺得一缩，随即恼羞成怒，枯手指着林青禾鼻尖：“你啥意思？老娘跟你掏心窝子……”

“万才，”林青禾突然开口，声音平板得像块冻铁，打断王桂花的咆哮。她油污的手指了指墙角蜷着抽旱烟的林万才，“刷碗。”

林万才叼着烟锅，浑浊的眼珠从烟雾后抬起来，看了看杵在桌边涨红了脸的王桂花，又看了看灶台前那个沾满油污、脊背挺首的背影。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簌簌掉在泥地上。他没动。

屋里死寂。只剩灶膛里没燃尽的柴火噼啪爆响。

林青禾不再理会。弯腰，从水缸后头拖出个蒙尘的藤条箱。箱盖弹开，一股浓烈的霉尘和樟脑味冲出来。她油手在里面翻找，抽出本硬壳蒙尘的册子——封面几个褪色的魏碑大字：**林家村户籍底册**。

她捏着册子走到窗边。油污的指头在裤腿上蹭了蹭，蹭掉些黑亮机油，才翻开封面。纸页泛黄发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爬满格子，带着陈年的墨臭。

王桂花的眼珠子骤然缩紧！像被针扎了！她猛地扑过来：“你翻这破玩意儿干啥！灶房灰大！别弄脏了！”枯手带着猪油腥风就去抢册子！

林青禾侧身避开。沾着机油的手稳稳按在册子发脆的纸页上，留下一小片模糊的油印。眼皮都没抬：“灰大？正好。灰盖着脏东西。”

她油污的指尖划过一行行褪色的名字、生辰、迁入迁出记录……停在某一页。

指尖下。

墨迹洇染，纸张比其他页更脆薄。一行小楷记录被反复涂改过，墨团叠着墨团，像块丑陋的疤。仔细辨，涂改前隐约是“庚戌年腊月 抱养”几个字的残肢断骸。涂改后的墨迹更新更黑：

**“庚戌年腊月初六 卯时 亲生”**

墨迹洇透了纸背。

林青禾沾着机油的手指在涂改的墨团上用力一抹！

劣质墨粉混着机油，在她指腹洇开更深的污迹。她低头，凑近纸页，鼻尖几乎碰到发脆的纸面。

霉味。

樟脑味。

还有一丝极淡、却被机油味衬得刺鼻的——

**新鲜墨汁的臭味。**

王桂花枯手死死抠着桌沿，指关节捏得死白，指甲缝里嵌着桌沿的油垢。她盯着林青禾沾着油墨的指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风箱被堵死。

林万才的烟锅不知何时熄了。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窗沿缝隙漏进的一线惨白日光。烟锅杆在枯瘦的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转着转着，烟锅头“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

林青禾合上册子。封皮上蒙的灰尘被蹭掉一片，露出底下原本的深蓝布纹。她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冷水。

水瓢凑到脸边。

水面晃动，映出一张沾着油墨污迹的脸。眼底冰封的寒意，在水光下淬出锋利的刃。

她没洗。水瓢“咚”地扔回缸里。

转身坐回灶前的小板凳。油污的手指捻起一根细柴，塞进将熄未熄的灶膛。

“噗！”

一点微弱火星在灰烬里爆开，挣扎着，舔上柴禾。

火光映亮她半边脸，油污厚重。

另半边脸，隐在灶膛的阴影里。

只有指腹那点沾着墨臭的机油污迹，在火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窗外。

老槐树枯瘦的枝桠在风里摇晃，影子投在糊着厚报纸的窗棂上。

像一只只无声窥探的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