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棉絮证

派出所户籍室的石灰墙沁着阴冷的水汽，长条木椅上，王桂花枯手死死抠着蓝布裤腰，指节绷得发青。林万才蜷在墙角条凳上，脑袋埋在破棉袄领子里，旱烟锅杆从枯指间滑落半截，烟袋悬在膝盖上晃荡。

“吱呀——”

铁门推开。穿白制服的户籍警老宋夹着牛皮纸档案袋进来，后头跟着的林青禾带进一股浓烈的机油和铁锈味。她没坐，油污的脊背贴着沁水的石灰墙，胶鞋底粘着派出所门廊的湿泥。

老宋把档案袋“啪”地按在斑驳的办公桌上。牛皮纸边缘磨得发毛，封口麻绳缠得死紧。“先核粮油关系卡。”他枯手指甲抠开麻绳，抽出一张焦黄脆裂的纸片——正是那页烧焦的“林家村粮油登记卡”，右上角“甲字库七柜二格”的铅笔编号清晰如刻。

王桂花像被烙铁烫了，猛地从木椅上弹起来！“假的！全是这野种伪造的！俺家雪萍才是亲……”枯嗓子劈了叉。

“坐下！”老宋眼皮都没抬，枯手指着登记卡底部的鲜红公章，“红旗公社革委会粮油专用章。七西年公社伙房失火，”他从抽屉里又抽出个熏得乌黑的铁皮饼干盒，掀开盖，里面是半盒纸灰和几片没烧尽的残纸，“纸灰在这儿。要验灰味儿吗？”他把饼干盒往桌沿一推。

浓烈的焦糊味混着陈年霉尘涌出来。王桂花喉头发出“咯咯”的怪响，枯手捂住口鼻，身子瘫回长椅。

老宋又抽出那张泛黄的接生记录。红格信纸边缘洇开深褐色的水渍，像干涸的血。“红旗公社卫生所，庚戌年腊月初六接生登记。产妇王桂花，女婴重六斤一两，左臀有青胎记。”他枯手指向靠墙的林青禾，“胎记还在吧？”

林青禾没说话。油污的手指抓住粗布工装裤腰，往下一褪！

半截沾着机油和汗迹的左胯暴露在阴冷的空气里——

铜钱大小的青斑，边缘晕着淡紫的死血痕，像块嵌进皮肉的淤铁。

王桂花喉咙里的“咯咯”声变成了破风箱的抽气。她枯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块胎记，像见了鬼。

“林万才，”老宋突然转向墙角，“你七〇年腊月初七的笔记呢？”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钉。

林万才佝偻的背骤然一抖！烟锅“当啷”掉在水磨石地上。他枯手哆嗦着伸进破棉袄内兜，掏摸了半天，扯出个用碎花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布包解开，露出里面那本巴掌大的硬壳笔记本。

老宋枯手接过本子。蓝黑墨水的字迹己经褪成灰白，但“妻桂花腹痛送卫生所”那行歪扭的字像刻在纸上。“七〇年腊月的事，你怎么记得这么清？”老宋翻开笔记的手指停在空白页——后面十几页被齐根撕掉了！毛糙的纸茬露在外面。

林万才浑浊的眼珠躲闪着，枯手无意识地搓着破棉袄袖口的油光：“记……记性好……”

“记性好？”老宋枯手指突然戳向王桂花裤腰——那里鼓囊囊一团，“裤腰带里缝的什么？”

王桂花像被毒蛇咬中，猛地蹦起来！枯手死命护住裤腰：“没啥！俺的月经带子！”

“哧啦——！”

老宋枯手快得像道影子！一把扯裂王桂花裤腰缝死的暗袋！布条崩断，棉絮飞溅！几片折叠得发硬发黄的纸飘散出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一张印着“前进公社卫生所”抬头的接生证明：

产妇姓名：李金凤。婴儿性别：女。出生时间：庚戌年七月初三未时。接生员签名：孙秀珍。备注：臀位难产，婴重五斤八两，右耳后有红痣。

另一张是同样脆黄的粮油关系转移单：

兹有前进公社李家沟大队社员李金凤，将西个月大女婴林雪萍（原名李招娣）粮油关系转入红旗公社林家村大队林万才户下。落款时间：庚戌年腊月初七。公章赫然是前进公社革委会粮油专用章！印泥鲜红刺眼！

死寂。棉絮在阴冷的空气里缓缓飘落。

王桂花枯脸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她枯眼珠子死死盯着地上那两张黄纸，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是李金凤那个贱人调的包！她生了个丫头片子活不成！就趁桂花产后虚脱……把死孩子塞给桂花！把俺家雪萍……把俺家雪萍……”

她突然卡壳！浑浊的眼珠惊恐地转动，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最致命的秘密——林雪萍才是捡的那个！

“雪萍……雪萍右耳后……”王桂花枯手哆嗦着摸向自己右耳，指甲缝里嵌满裤腰崩出的棉絮碎屑，“是有颗红痣……”

“李金凤，”老宋的声音像结了冰，“七一年得产后风死了。”他枯手指着地上那张粮油转移单，“死前半个月办的粮油过户。你，”他目光像冰锥扎向王桂花，“用三斤全国粮票换她闭嘴。粮票编号我还记得：七一零三零八。”

角落里的林万才猛地一哆嗦！枯手在破棉袄里疯狂掏摸，扯出个油乎乎的小布袋！袋口散开，几张皱巴巴的粮票滑落在地——最上面那张，“壹市斤”的字样旁，钢印编号赫然是：**710308**

王桂花最后的力气被抽干了。她像摊烂泥从长椅上滑下来，枯手抓着地上的棉絮和黄纸碎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混着不成调的呜咽：“雪萍……俺的雪萍……”

老宋弯腰，枯手捡起那张印着“李招娣”名字的粮油转移单，轻轻掸去沾着的棉絮。他把单子和林万才的笔记、接生证明叠在一起，又拿起那张烧焦的林家粮油卡，最后盖上那本摊开的户籍底册。

“咔哒！”

一枚冰冷的合作社钢印，狠狠砸在户籍册王桂花那页的空白处！

鲜红的“林青禾”三个铁字，深深嵌进发黄的纸页里！印泥边缘带着细密的齿轮凹痕，像真正的血缘刻进骨头的烙印！

“林雪萍，原名李招娣，生母李金凤。”老宋的声音像宣判，“林青禾，生母王桂花。出生证明、户籍、粮油关系完整对应。”他枯手指了指钢印，“这个，比裤腰里缝的棉絮管用。”

王桂花瘫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枯手指甲抠着钢印压出的凹痕，抠得指甲翻裂，鲜血混着棉絮碎屑染红了纸页。她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越来越弱，像漏气的破风箱。

林青禾弯腰，油污的手指从满地狼藉中，拈起那张印着“李招娣”名字的粮油转移单。她没看上面鲜红的公章，目光落在单子背面——那里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被汗渍和油污晕染得模糊：

**“桂花姐，雪萍给你顶门立户，换口饱饭。”**

她沾着机油和血丝的指腹，在那行字上极轻地蹭了一下。

然后把那张薄脆的黄纸，慢慢折好，塞回王桂花紧攥的枯手里。

转身拉开沉重的铁门。门外惨白的日光照进来，在阴湿的走廊拉出她油污的影子。

林万才佝偻着背，枯手抖抖索索捡起地上的烟锅和粮票。他浑浊的眼珠望着林青禾消失在光里的背影，又低头看着地上那堆染血的棉絮和黄纸碎片，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如同老牛悲鸣般的哽咽。

老宋拿起桌上那枚合作社钢印。印泥鲜红粘稠，沾着几丝灰白的棉絮纤维。

他枯手指捻掉棉絮，把钢印盖回印泥盒。

“咔嗒”一声轻响。

像合上一具陈年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