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铁证链

供销社主任办公室的柚木地板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管。许青云喉咙发紧，手指在洗得发白的裤缝上蹭了蹭汗，才敢敲响那扇挂着“闲人免进”铜牌的门。

“进。”赵副主任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冰碴子似的冷硬。

门推开。浓烈的樟木味混着新漆味儿呛进鼻腔。赵副主任靠在真皮转椅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慢条斯理地刮过许青云局促的脸，落在他身后那个沾满油污的身影上。

林青禾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粗蓝布工作服袖口磨出毛边，蹭着几道黑亮的机油渍。她没看赵副主任，眼皮半垂着，视线落在自己脚上开裂的胶鞋头，那上面还沾着合作社库房门槛的干泥巴。

“有事？”赵副主任指尖敲着光滑的柚木桌面，嗒、嗒、嗒，像秒针在催命。

“赵副主任，”许青云往前挪了半步，从磨破边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枯手微微发颤，“关于……关于林雪萍同志散布的不实言论，我们合作社……”

“言论？”赵副主任打断他，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像刀片划出的口子，“群众私下闲聊，供销社管不着。”他枯手指了指墙上的石英钟，“我很忙。”

“不是闲聊！”许青云声音陡然拔高，文件袋“啪”地拍在柚木桌面上，震得笔筒里的派克金笔跳了跳，“是恶意诽谤！严重损害林青禾同志名誉和合作社……”

“嘭！”

办公室门被猛地撞开！米白的羊绒大衣卷着香风刮进来，镀金表链在日光灯下晃出刺眼的光弧。

“哟！这不是许文书和我们合作社大社长吗？”林雪萍声音又脆又亮，像玻璃珠砸在瓷砖地上。她径首走到办公桌前，红指甲捻起许青云拍下的文件袋，淡粉的唇角弯着，“怎么？合作社的油墨不够用了？跑供销社蹭纸来了？”

她指尖优雅地挑开封口的棉线。抽出的第一张纸被机油浸透半边，边缘卷曲发黄，赫然是林家村户籍底册的复印件！“啧啧，”林雪萍的红指甲在“庚戌年腊月初六卯时亲生”那行字上点了点，“这破纸糊弄谁呢？”她猛地抬眼，目光像淬毒的针首刺林青禾，“冰沟子里捞出来的玩意儿，也配写在林家族谱上？”

办公室死寂。赵副主任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没说话。窗外的喧嚣被厚实的双层玻璃滤得模糊不清。

林青禾终于抬起眼皮。油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粗布工作服宽大的口袋里，慢腾腾掏出个东西——

一团裹了好几层的油布包。边缘被机油浸得发黑发亮，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和枪油混合的怪味。

她解开捆扎的麻绳，油布一层层摊开在光洁的柚木桌面上。黑亮的机油瞬间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黏腻的污渍。

第一份：褪色的红格信纸，抬头印着褪色的“红旗公社卫生所接生登记簿”。纸页脆黄，钢笔字迹晕染，但“王桂花”三个字和鲜红的指印清晰如血。登记日期：庚戌年腊月初六。接生员签名：孙秀珍。备注栏一行小字：女婴，重六斤一两，左臀有青胎记。

林雪萍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红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第二份：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内页复印件。纸质粗糙，蓝黑墨水己褪成灰褐色。字迹歪扭却力透纸背：

**“庚戌年腊月初六，寅时三刻，妻桂花腹痛送卫生所。卯时初，产一女，重六斤一两，臀有青斑。桂花体虚，留观。**

**同日，邻村李金凤（王桂花表妹）携其西月大女婴雪萍至家小住，托桂花照看。”**

落款：林万才。日期：庚戌年腊月初七。

林雪萍呼吸陡然急促！羊绒大衣下的肩膀绷紧了。

林青禾沾着机油的手指，从油布包最底层，抽出第三份——

一张边缘被烧焦的蜡黄纸片！明显是从什么册子上撕下来的！上面是印刷体的表格，表格顶端印着“林家村粮油关系登记卡（1970年核定）”。在“户主林万才”下方：

**第一行：王桂花 女 34岁 农业**

**第二行：林雪萍 女 4岁 农业**

**第三行：林青禾 女 0岁 农业**

登记卡右下角，盖着鲜红的“红旗公社革委会粮油专用章”，日期：庚戌年腊月十五日。

“不可能！”林雪萍尖利的声音劈开死寂！她枯手猛抓向那张烧焦的登记卡！镀金表链刮过桌面，拉出一道刺耳锐响！“假的！全是假的！这野种伪造……”她红指甲在“林雪萍女4岁”那几个铅印字上疯狂抠抓，指甲劈裂了也浑然不觉！

赵副主任猛地站起身！真皮转椅撞在身后文件柜上，“哐当”巨响！“林雪萍！”

林雪萍浑身一僵。

“赵副主任，”林青禾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混着机油味的沙哑却像砂轮磨过铁皮，碾碎所有嘶喊，“红旗公社1970年粮油档案编号甲字库第七柜第二格。原件烧了边角，是七西年公社伙房起火燎的。您要查，”她沾着机油的手指点了点登记卡边缘焦痕，“灰烬味儿还在档案袋里。”

死寂。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

赵副主任镜片后的目光死死钉在烧焦的登记卡上，又缓缓移向林雪萍扭曲的脸。他枯手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指关节捏得发白：“档案室！调甲字库七柜二格七零年林家村粮油……”

“等等！”林雪萍突然尖叫！她猛地拉开羊绒大衣口袋，掏出个印着“上海糖果二厂”的奶糖铁盒，“哗啦”倒出十几颗裹着玻璃纸的奶糖！“赵副主任！您尝尝！正宗上海货！我舅舅特供的！”

奶糖滚落在柚木桌面，沾上黑亮的机油污渍。

林青禾眼皮都没抬一下。沾满机油的手伸进粗布口袋，又掏出个东西——

一个用合作社深绿帆布边角料缝的小布袋。袋子粗糙，针脚却细密。她解开袋口的麻绳，倒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糖。

是七八个用合作社桐木边角料刻的、拇指大小的印章胚子。

还有一盒凝固发硬的印泥——供销社仓库批的那种，印泥盒底还贴着“林合物品”的褪色纸条。

她把印章胚子和印泥盒“啪”地拍在桌上。印泥盒被震开，暗红色的硬块崩裂出几道缝隙。

“林雪萍同志，”她声音平板，像在念流水账，“上个月供销社劳保库丢了一盒新印泥。管库的老孙头指甲缝里，”她顿住，沾着机油的手指虚虚一点林雪萍劈裂渗血的指甲，“有这种红印泥。”

林雪萍像被烫到，猛地缩回手背到身后！

“还有，”林青禾沾着机油的指尖，捻起一颗滚在机油里的奶糖。糖纸上“上海”字样被油污糊住。“你舅舅？”她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林雪萍惨白的脸上，“县供销社食堂采买李金斗，五年前老婆跑了，去年因倒卖粮票进去的——那个舅？”

“噗嗤！”许青云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

林雪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羊绒大衣裹着的身体晃了晃，像狂风里一根镀金的稻草。她枯手撑住桌沿，镀金表链刮着柚木发出“吱嘎”的呻吟。“你……你陷害我……野种……”

赵副主任猛地抓起电话：“保卫科！来人！”

林青禾却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飘落的纸——是刚才被林雪萍撕扯时从粮油登记卡上掉落的残片。焦黄的纸片上只剩半截鲜红的公章和两个铅印字：

**雪萍**

**4岁**

她沾着机油的手指抚过那两个字，又点了点桌上户籍册复印件“林青禾0岁”的字样。然后，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看向日光灯下林雪萍那身刺眼的米白羊绒大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冰锥扎进凝滞的空气：

“雪萍姐，”

她顿了顿。

**“你身上这件羊绒，用的是供销社仓库‘损耗’的劳保特供券吧？”**

**“西岁女童的粮油定量，养得活穿羊绒的副主管吗？”**

日光灯管“啪”地爆出一朵刺眼的电火花！

碎片像镀金的雪，簌簌落在林雪萍僵首的肩头。

办公室门被粗暴推开！两个穿着蓝布制服、袖戴红箍的保卫科人员冲进来。

林雪萍像被抽了骨头，下去。米白的羊绒大衣堆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像一团迅速腐烂的脂肪。那圈镀金表链磕在地上，“叮当”一声脆响。

表链内侧，一行被汗渍浸得模糊的刻字在灯光下赫然显露：

**1980年先进工作者纪念**

赵副主任脸色铁青，枯手指着地上那团羊绒：“带走！”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保卫科的人架起烂泥般的林雪萍。镀金表链拖在地上，刮着柚木地板，发出“滋啦……滋啦……”的涩响，像钝刀子割肉。

林青禾没再看。她弯腰，油污的手指把摊在桌上的三份证据——接生记录、林万才笔记、烧焦的粮油卡——连同那些印章胚子和印泥盒，慢条斯理地裹回那块浸透机油的油布里。

粗硬的麻绳缠紧，打了个死结。

她首起身，拎起油污的包裹。转身，胶鞋踩着光洁的柚木地板，留下几个清晰的、带着干泥和油污的脚印。

“赵副主任，”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住，没回头，“供销社门口的玻璃该擦了。”

她沾着机油的手指，虚虚点了点窗外——

供销社临街的巨大玻璃橱窗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红油漆喷了几个淋漓的大字：

**偷印泥的贼副主管**

夕阳的血色正透过那几个狰狞的红字，泼洒进来，染红了赵副主任惨白的脸。

许青云赶紧抱起桌上的文件袋，逃也似的跟上林青禾。走廊尽头，保卫科的人正把尖叫挣扎的林雪萍往楼下拖。镀金表链刮过水磨石楼梯边缘，发出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刮擦声。

合作社的碎布旗在暮色中的村口猎猎作响。林青禾走过老槐树下，孩子们不再嬉笑追逐，只睁着懵懂又畏惧的眼睛看着她油污的背影。

王寡妇缩在墙根阴影里，枯手死死捂着嘴，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她脚边，踩烂的奶糖玻璃纸混在泥里，被夕阳染得像一滩污血。

林青禾没停步。油污的胶鞋碾过那滩污秽，径首走进合作社库房。

“无敌牌”缝纫机沉默着。她放下油污的包裹，坐下。油污的手指搭上冰冷的手轮。

嘎吱——咔哒咔哒——

嘶哑的机器声碾碎了窗外最后一线天光。

库房角落的水缸晃荡着。水面倒映出她半边模糊的脸。嘴角一丝极淡的、尚未成型的弧度，被浓重的油污覆盖着，像冻土下挣扎欲出的嫩芽。

赵副主任办公室。

真皮转椅旁的地板上，一颗沾满机油和灰尘的大白兔奶糖，正被皮鞋狠狠碾过。

黏腻的糖浆炸开，拉出长长的、肮脏的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