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钢锭跪

合作社库房的铁皮门大敞着，晨雾裹着机油味和霜气倒灌进来。“无敌牌”缝纫机嘶哑的“咔哒”声冻住了半截，像喉咙被扼住。王寡妇捏着针，线头穿到一半僵在半空；李婶子攥着帆布卷，枯手指甲掐进了粗布纹路；角落里纳鞋底的张大娘，锥子尖悬在鞋帮上，浑浊的眼珠瞪得溜圆。

门口的光影里，林万才杵在那儿。破棉袄裹着佝偻的骨架，胡子拉碴的下巴结着白霜。他枯手在袖筒里哆嗦，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库房深处——林青禾油污的背影正埋在一堆深绿帆布里，手里钢尺“滋啦”刮过布料，像刮着谁的骨头。

“青……青禾……”林万才嗓子眼像塞了把砂砾，声音嘶哑地挤出来，带着破风箱的颤音，“爹……爹错了……”

林青禾没回头。钢尺在帆布边缘刻下笔首的痕，力道没半分偏差。

“错……”林万才往前踉跄一步，棉鞋踩在门槛冻结的泥坨上，“噗嗤”一声闷响。他枯手扒着冰冷的门框，指甲刮着朽木屑，“错把鱼目……当珍珠……错把……亲闺女……当草……”

库房死寂。只有机油从悬着的梭心滴落，“啪嗒”，砸在下方蒙着油布的铁砧上。铁砧旁边，正堆着几块合作社新进的、准备打制工具的生铁锭。铁锭乌沉沉，棱角分明，沾着黑亮的防锈油。

林万才浑浊的眼珠扫过那堆铁锭，又猛地钉回林青禾脊背。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枯腿一软——

“噗通！”

不是跪在泥地上。

膝盖骨结结实实磕在一块凸起的生铁锭尖角上！

骨头与生铁撞击的闷响，让所有人头皮一麻！

林万才枯脸瞬间扭曲！豆大的冷汗混着霜粒滚下来。他枯手死死抠住冰冷的铁锭边缘，指甲劈裂了也浑然不觉，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爹眼瞎啊！”他猛地扬起头，嘶吼撞在铁皮顶棚上，嗡嗡回响！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在冻裂的脸颊上冲出污浊的沟壑，“疼了野种二十年！寒了亲骨肉的心！爹不是人啊！”枯手“啪啪”扇在自己褶皱松垮的老脸上，脆响里裹着骨头硌肉的闷声。

“青禾！”他身子往前一扑，额头重重磕在另一块铁锭冰冷的平面上！“咚！”血丝瞬间从额角灰白发茬里渗出来！“爹给你磕头！爹给你赔这条老命！”他癫狂地用额头一下下撞着生铁锭，黏腻的撞击声混着绝望的哭嚎，“只求你……只求你认我这个爹！爹后半辈子……当牛做马……给你养老送终！”

血混着灰白的发丝黏在冰冷的铁锭上，冻成了一小片暗红的冰渣。油亮的防锈油被蹭花，留下污浊的印子。

库房死寂得只剩林万才粗重的喘息和撞击的回音。几个妇人脸色煞白，王寡妇手里的针“啪嗒”掉在地上，线轱辘滚出老远。

林青禾终于转过身。

她手里还捏着那把油污斑驳的钢尺。冻疮裂口被霜气一激，渗出暗红的血丝，染红了尺身上的锈迹和机油。她没看地上蜷缩嘶嚎的林万才，眼皮撩了下，目光落在库房墙角。

那里堆着昨天从林家搬回来的东西——王桂花藏的低保申请、林万才签的贷款借据、还有那个装着林雪萍“辉煌履历”的樟木箱子。

她走过去。油污的胶鞋踩过冰冷的水泥地，留下清晰的湿印。弯腰，从一堆散落的纸片里，精准地拈起一张。

信用社的蓝色借据。借款人：林青禾（林万才代签）。担保人：林万才。鲜红的手印旁，是林万才龙飞凤舞的签名。借款金额：三百元整。借款用途：购置化肥（实际用于林雪萍镀金耳环）。

她捏着那张薄脆的纸，走到林万才面前。

林万才额头抵着冰冷的铁锭，血和泪糊了一脸，浑浊的眼珠透过血污缝隙向上望，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希冀的惨光：“青禾……爹……”

林青禾沾着机油和血丝的手指，把那张借据，轻轻放在林万才磕破的额角旁，贴着那块黏腻冰冷的血污。

然后，她蹲下身。

油污的脸几乎凑到林万才眼前。浓烈的机油味混着他身上的汗臭和血腥，在冰冷的空气里发酵。她沾着血丝的指尖，点了点借据上“林万才”那三个无比熟悉的签名。

“养老送终？”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淬了冰渣的砂纸，刮过死寂的库房。嘴角扯了扯，不是笑，是冻僵的皮肉裂开道嘲讽的缝。

沾着血和油污的指尖，从签名上移开，重重戳在借款金额那个刺眼的数字上——

**“三百块。”**

又猛地戳向借款用途栏那行虚伪的小字——

**“化肥。”**

最后，指尖悬在担保人鲜红的手印上，几乎要摁进那团污血里——

**“林万才。”**

她顿住。浑浊的眼珠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林万才因惊恐而骤然放大的瞳孔。

“林万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淬火的钢针，狠狠钉进林万才最后的伪装里！

**“你不是认错了人——”**

钢尺的尖端猛地抬起，冰冷的尺身反射着门口透进的惨白晨光，像一道裁决的铡刀，悬在林万才血污的额头上方！

尺尖最后狠狠点在那张借据中央，点在那个被油污和血迹模糊的签名上！

**“你是认错了钱！”**

“轰——！”

库房死寂被彻底炸碎！王寡妇手里的鞋底“吧嗒”掉地；李婶子枯手一抖，攥着的帆布“刺啦”撕裂；张大娘手里的锥子尖终于扎透鞋帮，深深戳进自己枯瘦的虎口！

林万才浑身剧震！枯脸的血色瞬间褪尽！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生气。他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响，抠住铁锭的枯爪痉挛着松开，整个人像一滩彻底溃散的烂泥，从冰冷的生铁锭上滑落下来，瘫在混杂着机油、血污和霜泥的地上。

额角黏着的那张借据飘落下来，盖在他灰败的脸上。“林万才”三个字，正对着他空洞失焦的眼。

林青禾首起身。油污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蹭不掉沾染的血迹和油污。她没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转身走回“无敌牌”缝纫机前。

坐下。油污的手指捻起一缕粗糙的帆布线头，对着光，穿针。

线头分叉。

她捏着线头，沾着机油和血迹的指腹，在舌尖极快地抿了一下。

咸涩混着铁锈和血腥的苦味在嘴里漫开。

线头抿湿了，顺了。

穿过针眼。

脚踩上冰冷的踏板。

嘎吱——咔哒咔哒——

嘶哑的机器声重新碾碎了库房最后的死寂。针尖穿透厚实的军用帆布，带出的线紧绷着，在惨淡的晨光里，拉出一道细而亮的痕。

碾盘般沉重的生铁锭上。

暗红的血渍正一点点凝结成冰。

盖在林万才脸上的那张借据，被库房门口灌进的寒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那双彻底熄灭的、浑浊的眼珠。

角落的黑暗里。

那只枯瘦的手攥着半块窝头。

浑浊的眼珠透过货箱缝隙，死死盯着地上如泥的身影，盯着铁锭上暗红的冰渣。

许久。

窝头被掰下一小块，极轻地滚过冰冷的水泥地。

停在林万才枯爪旁，像个无声的祭品。